林姜在这样关切的目光中,只觉得心里又暖又酸,就低头道:“叔父,我很担心。” 林如海闻言颔首:“你不光是在担心卫刃的安危吧。” 他早就命人备好了凉茶给侄女,此时林姜端起了喝了一口,茶香和苦涩更激的她神志清明起来。 “是,我担心的倒不是他在西北的情形,倒是这京城里烈火烹油似的场景。”打仗哪有一定赢不会输的。 大周是需要一场胜仗提气,卫刃这一仗也确实赢的漂亮,要说吓退北戎王还有外物之利的缘故,可他提刀上马一刀砍翻北戎王的悍勇副将,却是两军共见之举。 消息传回来,朝廷振奋是自然的,但不过短短三四日,这股子热闹和吹捧却愈演愈烈,现在更是连‘卫先锋一人就能抵万军’的言辞都出来了,真是……“有些捧杀的意思在里头了。” 林如海之前未听过捧杀两个字,此时仔细一品,觉得这两个字绝妙。 他不免对着侄女点头道:“我还担心,你叫他的功绩声明蒙了眼睛,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林如海手里的扇子微微敲着手心:“我也留意了这件事,这背后,少不了西宁王府这些人家推波助澜。” “他们战败回京,是戴罪之身,见卫刃如此风头,自然是不满。故意在这上头加一把火,想把他捧过了头摔下去。” 林姜点头:“除了这两府,只怕也有些有心之人在里头浑水摸鱼。” 但偏生人家说的都是好话,全然是夸奖,还不是骂人,就也不能明着堵人的嘴。若是再过些日子,这些话一传十,十传百,在民间都传开了,就如同沸水烧开一样,不好降温了。 而众人对他有这般期待,尤其是若是皇上对他期待过头,那到时候他的正常表现,反而就会变成一种失职和错漏。 一旦君心不满,想弹劾他的人自然就会跳出来。 “所以我这回回家,也是来拜托叔父的。叔父在朝中同僚旧友众多,若有人传些夸张言辞,将他捧的什么似的,还请叔父替他分辨。” 林如海点头:“你放心,我已经在这么做了。” 不光回府请教叔父,林姜当日也拜托了周黎蘅此事。 至于闺阁之中,她都没有小看,特意走了一趟齐阳长公主府,又走了襄王府、吴老夫人处等各地。 于是这两日,朝上的风气渐渐就变了。由德高望重的吏部尚书王老大人先站出来,开始狂踩刹车:说到底,卫刃也才二十岁的弱冠之年,太多的赞誉是受不起的。 而且他只是先锋将,不过是行阵前对垒冲锋之事,真正排兵布阵围困城池,决定大军进退的还有理国公府这位大提督和东西两路两支队伍的首领将军。 卫刃这先锋将在此次大征的等级里,只能排到第三等,前面还有三位说了比他算的大将。 把他捧的跟什么似的,又把这些大将军们放在何处? 王大人才刚委婉表达了些意思,就有一位姓黄的御史跳出来,指摘王大人看不得少年才俊出头。 但让许多人吃惊的是,绍王府和林家却都很赞同王大人之意,只道卫刃年轻,于战场上只是新手,实当不得过誉。 消息传到贾家,贾赦还着急呢:他是真的想做好人好事,给卫刃宣传一下,也算是报答上回孙绍祖攀咬之时,妹夫和卫家迅速的回应了他,免了他食不下咽的煎熬。 可怎么吏部尚书就不让夸卫刃了呢。 贾赦还叫了贾琏来,吩咐贾琏,不要爱惜银子,这就拿了钱出去街头巷尾宣传卫将军去,犹豫片刻,终是格外心疼道:“这钱我出。” 贾琏:……他是听凤姐儿说过的,这降温是人林家自己的意思。 只是他被打怕了,不敢直接跟老爹对顶,就转头告诉了贾母。 贾母闻言,立刻把贾赦叫过来骂了一顿,贾赦方才明白过来,然后又忍痛花同样的钱,出去宣传正确的思想。 - 这日吏部尚书在朝上发言过后,皇上将林姜叫到了明正宫。 林姜到了就全当不知道皇上叫她作甚,只是按着往日一般,给皇上诊脉。 自从战起,皇上年前歇的那半个月,又全都倒退回去了。再次进入了宵衣旰食阶段,每日是与六部开不完的会,看不完的折子,见不完的大臣。偶尔还得像林姜索要些振奋精神,止劳累性头疼的药物。 林姜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提供高质量的安眠药,让皇上在那有限的几个时辰里睡的好一些。 待诊完脉后,林姜接过画眉公公递过来的膳食单子:这是自打皇上病后的新项目。 林姜要把上头不适合皇上吃的东西踢出去。 比如这几日皇上火气重,那易上火的辛辣刺激与羊肉发物等就要与他说拜拜了。 只是为了皇上的食品安全,林姜从来不提议,皇上应该吃哪一道具体的菜,御膳房也依旧是把剩下的菜肴都做了来,如常奉上。 皇上看她划完自己的菜单子,接过来一看,颇为心痛,昨晚上他咳嗽了一阵子,果然今天辣子类的菜就无了。 而皇上放下单子后,就问她:“你这个太医,怎么只瞧别人,不看自己?” 林姜不免一愕。 皇上就转头问画眉公公:“她是不是比前年瘦了好些?” 画眉公公在边上猛点头,然后唏嘘道:“陛下慧眼如炬,只是想想卫将军在边关做先锋将,想来林院正自然是寝食不安。” 皇上也感慨,比起从前那几年,林姜在太医院再忙,也看起来优哉游哉的,现在的林姜,无端就让人觉得身上担着许多东西,笑容虽然依旧明亮,但总是带着一种别样的分量。 林姜听皇上这么说,忽然心里一酸。 所有亲戚的关心,她其实都能受得住。比如在林如海与黛玉跟前,她都依旧是掌的住一切的模样,与林如海商议起朝局来也头头是道。 而在太医院和卫家一众人跟前,她更是壁立千仞,是他们眼里的柱石。 在卫刃离开后,林姜才更真切的知道,他原来替自己担下了多少担子:之前他在京城的时候,哪怕是京营贪污案最紧绷的那段时日,林姜名下所有的庄院铺子,府里这家里人的安排,也从未让林姜操过心。 可现在,她都要一手抓起来了。 现如今,在面对皇上这样的温和,林姜才忽然觉得疲累与酸楚,她索性就借着这情绪直接道:“陛下,臣不但是担心他在边关出事,更担心他在这朝堂出事。” “陛下圣明烛照,难道瞧不出那些人心里坏得很,嘴上夸得跟神仙下凡一样,心里却恨不得他从天上掉下来,还是脸先着地摔个头破血流那种。” 这比喻给皇上直接逗笑了。 林姜既然开口了,就起身行了官礼,与皇上说明:“臣的一些小动作,在陛下眼里想必是一清二楚吧。臣怕这烈火烹油似的名声把他烧死,就求了叔父也求了绍王府,请他们帮着在朝上想想办法,别让他被人架到墙上去下不来。” 皇上也收了方才的笑:“朕真是少见你这样失态。” “谣言猛于虎啊。”皇上敲了敲桌子;“这件事朕会留意的,原本朕派他去,就是让他做先锋奖挫掉北戎王的锐气。这件事他已经做的很好,朕都记着。” 原本让卫刃去,也不是让他一朝战事通神,排兵布阵,打垮北戎的。 林姜在皇上跟前,这样情绪外露还真是第一次,之后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所来也巧,正是在这两日间,卫刃的折子也到了京城。 他折子上的很恳切,说一应布兵围城,皆是理国公安排,领兵追敌收回两座城镇,则是两位将军分别带东西两路大军合围的结果。 并不贪图一点别人的功劳,表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先锋将的本职,真正在把持这西北大局的还是柳提督等人。 就这折子一上,留守在京城的老理国公都觉得这孩子不错,可以处。 而他也不辜负自己的国公封号,再有那位姓黄的御史阴阳怪气道:“卫大人真是太谦了,他可是一个照面,就把北戎王吓的望风而逃的人,怎么倒把功劳往旁人身上推。有卫将军在,想必西北平定指日可待,通城唾手可得。” 柳老将军就发飙了:“你说的这样简单,那你就去西北唾手如何?人家小卫也是拼了性命,在战场最前头直面北戎刀锋,让人把刀尖抵在鼻子上拼出来的功绩。” “多少将士阵亡西北,叫你这么一说,既然是唾手可得,那将士们全都是白死?现在的将领都是蠢材才没夺回城池?” “如此看来,你倒是沙场遗珠。” 然后向皇上请命,这这位黄御史上前线去。 皇上点头允准。 黄御史唾手可得地晕了过去。 - 说来,林姜还是很感谢黄御史跳出来这一回,舍己为人,替西北军分担了压力。 因在这场大胜之后,西北的战局就陷入了胶着状态。 不是输赢的问题,而是根本摸不着人。 北戎王在通城中固守,大周的军队在尝试两次攻城无果后,也就放弃了无畏的伤亡,而是跟西北军比起了耐力。 理国公的作战作风可收可放,北戎不急,他更不急:比起谁的国力耗得起,北戎就算所有部落把帐篷都当了,也耗不起一年。 需知战争起时,乃是春末,当时西北这边的粮食还没收呢,正是所谓的青黄不接之时。 并不是以往秋收时分,北戎过来抢劫能盆满钵满:这回北戎故意春日出其不意攻城,固然打了西宁郡王一个措手不及丢盔弃甲,但也让北戎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他们抢来的通城中,余粮也不丰厚啊。虽说可以从北戎运送粮草到通城,但问题是,要是北戎粮草丰厚,他们也就不老惦记着抢劫了。 这样两军对峙下去,油尽灯枯的肯定是北戎。 大周军队这边,可是在自家的土地上,群众基础坚实。理国公为了减少耗损国家的钱粮,甚至已经开始安排士兵去帮当地的群众搞搞基础建设,顺便开始垦荒——反正大军数目多,大部分闲着也是闲着。 而少部分有特殊技能的将士,则被安排了在通城城外挖地道,建高台,准备各种击木礌石,战车牛马,给城内的北戎将士制造紧张恐怖氛围。 上兵伐谋,卫刃给皇上进上的私折里,也深以理国公举动为然。若是被北戎激的心浮气躁,非要强行攻城,说不得才损失惨痛。 故而林姜才越发感谢黄御史,以身试法刹住了流言。 不然按照前段时间朝野上下沸沸腾腾,说的好像大军明日就能打到北戎王庭里,彻底剿灭北戎似的,如今这大军一旦陷入停滞,少不得就有闲言碎语出来了:什么战事不利啊,什么领导无能啊,什么畏战怕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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