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余的师公和师叔都是顾氏后人,七拐八绕,也能和爷爷攀上一点亲戚关系了。 据他们说,当年给苏沐秋父亲布阵的时候,正值时局动荡,通灵师群体被打为牛鬼蛇神,遭到了很大的打击,顾氏密屋也被年轻的小兵们砸得稀烂。他们怕惹祸上身,只能去了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外。如今过去六十年,局势早已太平了,于是复兴公园又一次成为了开阵的上乘之选。据说经过百年积淀,复兴公园内的顾氏密屋是整个华东地区灵力最为充沛之处,也不再需要借助闪电的力量了。 我听了爷爷这一番解释,顿时之间信心大增,只觉希望又多了几分。但爷爷很快又告诉我,现在还不能立即布阵做法,只是带苏沐秋去熟悉一下流程。他们通过在西藏游荡的鬼魂,终于在林芝的一处森林内找到了老余。老余这二十年虽说隐居山林,实际上也潜心于学术研究。他所研究的最重要的课题便是苏沐秋父亲的这个案例。老余实在是义气,他一得到消息,连夜赶回了他在林芝买下的一栋小木屋,收拾了行李,带上了几位重要药材,买了机票就往上海赶。从林芝米林机场到上海浦东国际机场没有直飞航班,还得经停一回,所以老余估摸着至少也得今晚凌晨才能抵达了。据说他带回的藏药有安魂稳神的奇效,对苏沐秋的这次阵法是大有裨益的。 老余比爷爷还大好几岁,也不知道这猝然从林芝飞到上海,是否会对身体造成损伤。我心中隐然有愧。但是,想起苏沐秋状况紧急,倒也只得收起内心的歉疚,泰而处之了。 我和爷爷搭上了快车,而苏沐秋则由三位前辈领着先行前往顾庙。我们在雁荡路下车,走进复兴公园,绕过彩色喷泉和地毯式花坛,毫不愧疚地从马恩雕像前走过,来到了顾氏密屋前。这座马恩雕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奠基建成的,正好正对着顾氏密屋的大门口。我小时候不懂,长大了读了些历史和哲学,才知道这是多么黑色幽默的安排。唯物和唯心在这片空间里以各自的方式沉默无声地进行着拉锯。据常住复兴公园的鬼魂说,有的时候,马克思和恩格斯自己的魂灵也会降临这片土地,仰头凝视着自己的雕像,轻笑着摇头,眉眼间洒满了自嘲。 我推门进屋,刚想迈步走进门,却听见里面传来了苏沐秋的惨叫声。 “啊啊啊——小晴,你不要进来!” 我愣在了原地,一时进退维谷。面前的屋子被罩上了一层黑色的帘子,我看不见里屋的状况,也不敢擅动,急忙望向爷爷寻求帮助。爷爷一个箭步冲进屋内,问明白情况后,这才笑着掀起帘子走出门,让我自己在周围转转,先别管这里的事情了。 “那怎么可以!”我第一反应自然是拒绝,“是我告诉苏沐秋可以救他的,我得陪着他,我得对他负责。” 爷爷笑得更深一些,看起来也更加意味深长。他推着我的肩将我推出了门,说:“伊不想让侬陪着。” “怎么可能?”我不相信爷爷的话,仍然极力地朝着帘子内探着脑袋,想要冲破爷爷的阻拦走进密室瞧个究竟。 终于,爷爷拗不过我,自己也出了门,将大门在身后一关,彻底阻绝了我的视线。老头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是颇为艰难地开口,道:“布阵要脱衣服,伊不想让侬看见。” “……哈?” 我睖睁一番,身旁顿时响起了看热闹的鬼魂们细碎的窃笑声。合着这些鬼魂方才不声不响,就是为了看我这傻子的笑话? “那这也没关系啊……呃,这个,我和苏沐秋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嘛,他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呃。”我越说越觉得自己底气不足,最后甚至都轮不到爷爷再劝我,我自己便灰溜溜地转头离开了。古书上都说灵者形同医者,医者父母心,灵者也不遑多让。然而,作为一名初长成的半吊子通灵者,我扪心自问,却是问心有愧,实在是无法做到完全的心无旁骛。等我灰头土脸地走远后,只听我身后的笑声更加响亮了,甚至还夹杂着爷爷的嘲笑声。可恶的糟老头子! 我埋头走出七拐八绕的花坛。我本来想在公园里逛逛,但瞧见不远处有几个中学生打扮的小孩正在四处分发问卷,我怕麻烦,便小心翼翼绕过那些小孩出了公园。四顾茫然之际,我想起不远处的思南公馆里有一家COSTA咖啡。想来苏沐秋他们这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我决定干脆去咖啡馆坐着等他们。 我翻出手机,亮了随申码和行程码,成功地走进思南公馆。正要往COSTA咖啡走,却陡然被思南文学之家门口竖立的易拉宝吸引了注意。海报正中央用一行优美的字体写着一句话——“爱情像公厕的玻璃窗一样模糊。”我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正好是思南文学之家每周一次的思南读书会。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周末没事偶尔也会来听一听,只是工作后便再也抽不出时间了。我走近细看,原来是意大利作家埃莱娜·费兰特的新书《成年人的谎言生活》的阅读分享会。我还没来得及读这本书,但是却完整地读过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三位嘉宾里有两位都是文学界的老熟人,但是第三位的名字却十分陌生。凌霜,骄傲又洁净的名字,海报上只是简单地介绍她是知名女性主义博主。 我抬起头,隔着公馆模糊的玻璃窗,望向文学之家内部的风景。冥冥之中,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我推门走进了房内。 活动似是已经进入尾声的观众互动环节了。一位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女孩对小说的结尾抛出了一个质疑,正好扔向那位名为凌霜的嘉宾:“在东西方许多文明中,少女的身体都是一个具有神圣性的场域。然而,费兰特似乎总在书中传达这样一个观念:少女似乎只有通过自我亵渎将自己的身体去神圣化,才能真正进入成年人的生活。请问凌霜老师如何看待这种情节处理呢?” 若是在别处,这样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说出这一席话,总归是语出惊人、大逆不道的。但是,在这个公馆客厅里,在温馨祥和的暖黄色灯光下,这一切却被温和地包容接受了。读者中不乏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们却也微笑着,看着女孩将话筒交给了主持人,而主持人又转交到了嘉宾凌霜的手中。 凌霜接过话筒。我第一眼看见的是她的手腕。洁白无垢——这是我对她的最初的印象。这双白皙修长的手握住话筒,然后清亮的声线便被话筒放大,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要我评价费兰特的这一番对少女身心的处理,我想,我只会给出四个字。”我的视线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了那张端庄典雅的脸庞上,我无需任何力气便能辨认出她,她始终是我心目中最为完美的少女。她笑了起来,笑时有梨涡浅浅,“石破天惊。” 是宁萱姐姐。 她简单地陈述了自己的理由。她认为,这正是一种对传统袪魅的行为。在传统的规训之下,少女理应纯洁、无辜、天真又被动,她们只需要如装束好的铃兰花一般,安静沉默地等待男人来打开、来爱,不需要拥有自己的语言。然而,费兰特笔下的少女却是一股新鲜、野蛮的异质的力量,带着一股敲碎一切、破坏一切的势头。只有通过亵渎冲击破坏了传统,这群叛逆又勇敢的少女才能真正获得对自己身体和对自己人生的主权。这是既惊人又感人的。她援引翻译者陈英的评价,说:“在费兰特笔下,少女的身体不是娇弱的花朵,倒像一个战场,要进行一场获取主权的流血战争。” 说完这些,她又意犹未尽地旁征博引,提到伊迪丝·华顿的《纯真年代》。她将这部作品评价为英美文学的一颗遗珠。在书中,作者华顿塑造了两位女性角色,分别可以用两种花来指代——黄玫瑰和铃兰花。就如同张爱玲的红玫瑰和白玫瑰一般,这两组女性形成了一种镜面的对比。然而,翻到最后一页,却发现,在这种对于女性的传统刻板印象之上,作者却进行了一次反转:看似锐利标新的黄玫瑰实则温和又守旧,而天真无邪的铃兰花却是强大的狩猎女神。宁萱又笑了,她说,少女们对抗传统的战争,早就开始了。 她放下话筒,现场响起了礼貌的掌声。后来的几个问题是面向其他两位嘉宾的,她似是长松一口气,眼神也开始漫无目的地四处游移。 然后,她便望见了我。 她有一瞬的怔忡,而后和我一样,不费任何力气便认出了我。她弯起眼睛笑了,将耳畔的一缕碎发拨至耳后,梨涡浅浅,比我记忆中的少女更加动人。 ----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开学快乐!(×) 这一章是过渡章,设定很多,情节推进不多,所以就先趁寒假最后一天更新了吧。 其实我这一章写得非常爽快,前半段胡说八道上海开埠史,后半段胡说八道女性文学,兴奋地写完后才发现:咦?我男主呢?我那么大一个伞哥呢?怎么就被我写没了? 复兴公园附近的城市风景确实不错,我曾经带一个新加坡妹子逛过公园,也确实遇到了一群分发问卷的中学生。正巧他们做的课题是中国传统文化,拉着我们聊了半天。我告诉他们,你们运气真好,不是所有人都能误打误撞在公园里采访到一个新加坡华人小姐姐的hhhh思南文学之家也是文学爱好者周末的一个好去处,每次讲座都会遇到很多上了年纪但颇有闲情雅致的老爷爷老奶奶。不过对于文学我也是个半吊子的业余爱好者,文章里关于女性文学的那一部分我也参考了很多资料,希望没有写得很糟糕。 大家可以开始进行一个完结倒计时了哈!
第16章 月娘照着我们 我在COSTA咖啡里抬眼看向宁萱姐姐。早上是我硬拽着叶修进星巴克要请他客,如今我却是被宁萱姐姐推进了COSTA强行请我客。真是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 方才在活动现场,我站在观众席内遥望,还来不及细看。如今,总算是有了机会坐定下来,好好端详这暌违多年的故人。宁萱姐姐比记忆中要丰腴了一些,不同于年少时的清瘦,双颊上有了点肉,却也比从前添了几分生气。她剪了短发,整个人都显得干净利落。 由于我早上已经喝过咖啡了,出于对身体健康的考虑,我十分保守地点了一杯奶茶,而宁萱姐姐则点了一杯特浓美式,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眉头都不皱地喝下这浓墨重彩的苦咖的。在她伸手拿起纸杯的时候,我看见了她左手小拇指上戴着的一枚纤细的戒指。 我想起许多年前我在门口偷看她和苏沐秋喝阿华田,那仿佛已经隔世般遥远了。 “我刚刚……没有讲得很糟糕吧?”宁萱姐姐颇为不好意思地问我,“我初中毕业,没什么文化,那提问的小姑娘一看就是个大学生,我就怕说得不好,误人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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