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域内。 禅院惠感官中所有事物都在倒退、融化、消散。 涉谷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人声鼎沸,那张张或惊慌或茫然的面孔在少年震惊地注视下皮开肉绽。先是人体最大器官皮肤的销匿,包裹骨头的肌肉走势一览无余,鲜红肌理与油腻脂肪消融交织为古怪的混色,又在眨眼间宛如一沓被张张抽离的厚纸。 层层纤维消逝,阴森白骨在阳光下呈现出玉的质感,随后岁月流逝的黢黑侵蚀,湮灭的黑灰使上一秒还活生生的人们像一具具被大火焚烧的干瘪尸首,残蝶般溃散于领域展开的力量压制中。 它们在被重塑。 湿濡的黏土般散落一地再重新聚拢,粘合为截然不同的模样。男人变为女人,女人变为孩童,一切都被拧碎化作单纯的粒子,生硬组装成另一幅景象。 像重归原始的沙画,被描绘为崭新的画卷。 禅院惠说不出话。 他是被评价为天才型的咒术师,虽然不怎么珍惜自己身体但从不会拿生命开玩笑,每次任务都尽力救下能力范围内的无辜者,在入学前便是二级咒术师。 千锤百炼的任务经验催促他赶紧做些什么,释放还未完成的领域与之硬碰硬也好,利用影子的存储能力多救几个路人也好,试探这领域的能力向高专申请援助也好——总之,做什么都行,他就是不应该傻乎乎地站在原地。 就因为你一句‘别怕’。 就因为你。 一开始是幼年陌生的邻居,后来是父母双亡时担起一切的监护人。 懵懂的孩子望着你,清浅的绿意虚虚的笼罩你每个时期不同的样子。他见证了你学生时代的天真烂漫,十六岁的少女面容稚嫩,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三步的距离,会在抵达幼稚园校门前松一口气,用疲惫但温软的拥抱给予他所知晓的一切祝福。 踏过白雪,苍穹是灰败的雾蒙蒙。 支离破碎的路灯渲染出一个个朦胧的光圈,与缥缈雪絮一同照亮你们回家的路。 小海胆念着爸妈什么时候结束第十次蜜月,第八次听你讲述那些好厉害好厉害的同学们,一点点将你在乎的人们勾勒出形状,填补上充盈少女爱意的色彩。 那时的你喜欢笑,轻盈地笑着,用怪异却善意的视线扫过他的母亲,在禅院奈奈面前总是手忙脚乱慌张得不行,就连回复条信息都要在他面前念叨好几遍征得小海胆点头后才闭着眼按下发送键。 若是问你为什么紧张,刚升上高专二年级的少女也只会揉鼻尖悻悻地说些他听不懂的话。 【嘛,因为奈奈阿姨非常重要——就像罗浮宫里的蒙娜丽莎一样,超级珍贵的那种。】你手忙脚乱地解释,拢了拢男孩的衣领以防小孩感冒,【人在看到艺术品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屏住呼吸怕伤害到它吧。】 尚未屠村叛逃的你当年青涩地弯起唇角,眼中是璀璨的、对未来充满憧憬与欢喜的繁星。 【奈奈阿姨对我而言,就是那样的存在。】 【她能存在,她能幸福……真是太好了,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那个臭名昭著的诅咒师曾在某个冬夜冻得满脸通红,小声为另一人的存在袒露欢喜。 你手里捧着刚从便利店买的关东煮,在徐徐升起的白雾中用签子挑起个福袋耐心等待刺骨寒风将其吹凉,再弯腰送进男孩嘴里。 思维卡顿,禅院惠感觉灵魂与身体本能在此刻分隔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他召唤出玉犬,漆黑的犬类式神却毫无伸出他人领域中的危机感。相反,它悠哉地摆动尾巴,于高楼灰飞烟灭中却仿佛身处安心之所。 式神是主人精神的延伸。 野蛮生长的绿眸倒映出人间惨案,那一往无前不可撼动的时间像是在这一刻轰然坍圮。 后退,后退,世间万物都在倒退颠覆,高楼大厦的钢筋扭曲融化为液态高温的红浆顺着皲裂的水泥墙壁流淌而下,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响没有撼动禅院惠目光的一丝一毫,摩天大楼整面玻璃外墙化作白沙消散,扑簇簇亲泄而下落进垂直几十米外的路人、那腐朽为白骨的罅隙中。 “救命!这是什么?!” “救救我——啊啊啊啊啊好痛!!” “大厦、大厦倒下了?这究竟是什么啊,地震吗?!” “我的手变成灰烬了…” 此乃天灾。 他看见一切,他又忽视一切,视线死死咬住那抹漆黑倒影,失控的情绪在肌肉与骨头的崩裂中噼里啪啦轮番炸响,寻寻觅觅许久的人就这样突兀的、诡异的出现在面前。仓皇人群的呼喊与尖叫灌入少年脑中轰炸神经,奇装异服的路人惊惧跑过,高楼倾颓崩坏,小小苍穹蒙上似曾相识的灰败。 人潮汹涌,漫天飞灰。 可禅院惠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一面之缘的白发男人衣角染血无法回应双胞胎的哭嚎质问,百鬼夜行的始作俑者无数次无奈被关在天台外浇花,险些把你喜欢的花浇死三回。宗教教主会换上常服接三个孩子回家,一路上慢悠悠地听女孩们叽叽喳喳学校一天的所见所闻,偶尔还肩负买菜的重任皱着眉头挤进超市,和他口中的猴子们抢菜菜子喜欢吃的奶酪棒。 朦胧秋雨带来你并不想见的旧人,鲜血浸染长廊和服。紫藤簪花摇曳,你因孩子们的祈愿参加祭典。抱着海胆头男孩狂奔于乡村田埂,去仙台送了盆寓意长寿的花。 禅院惠眼中的世界在倒退。 一帧帧,一幕幕。 清冷少年在意识回笼前迈开腿,□□比大脑更快,思维还未将【你出现了】这个信息咀嚼代谢,少年就跌撞着踏过混乱的咒力、泯灭的人群、久远的冬日,溃散人影于他眼中全都没了意义。 是被困在哪里了吗? 那为什么不回来。 是无法解决的难题吗? 那为什么不找五条悟,不找家入硝子,你不是最在意他们的嘛,夏油杰坟头都长草了。 为什么要在这里展开领域,难道是诅咒师的袭击吗?你真的做诅咒师打算毁灭世界了? 碧绿湖底。 有什么正发疯似的燃烧,迸裂出破碎星火。 ——不回来也没有关系。 领域内唯一的咒术师跑了起来,脚下的砖块也幻灭为另一种形态,岁月侵蚀的破损缓慢恢复。 时间倒流,天平逆转。 记忆不受控制地倾倒,烧灼少年过去的真实。 叛逃的诅咒师带着陌生女孩们打开家门,高专校服前襟的纽扣挤满干褐的血块。红线断裂,山洪席卷,生死不明。 担下监护人责任的高专二年级学生,笨拙又迫切地将心剖出来给失去父母的孩子看。 我爱你。 狼狈回家留下生活费的少女喘着气。 我爱你。 唱着走调生日歌的咒术师看他吹灭蜡烛,转身被一个任务信息叫走,在打电话联系辅助监督时蹲下摸了摸禅院惠的脑袋。 我爱你。 混沌的午后,乡村麦浪间,堕落的诅咒师抱着他大笑狂奔,身后是吐舌头嬉戏追赶的式神。 【我爱你。】 【惠是上天的恩惠,是我珍爱的人。】 ——不回来、也没关系。 禅院惠伸出手,耳膜嗡嗡作响,恍如白沙淹没花的根茎。 “停下来…” ——我和你走。 少年清朗的声线因哽塞的情绪显得变扭又古怪,就算心中千言万语嘴里也只能挤出生硬单薄的三个字。 领域之下,难以言喻的窒息感笼罩了禅院惠的五感,视野泼墨似的化作色彩斑斓的旋涡,他像是又回到当年,又回到那个你扔出两个选择的时候。 “等等…” 禅院惠的呼唤戛然而止。 有人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身躯。 4. “惠,怎么在发呆?” 柔软的、温柔的,身上带着洗衣粉的柠檬味,埋葬于禅院惠已然坍圮的过去。 不知名领域像台终于停止运作的大型机器,只留下齿轮碾过的轰鸣声留存于禅院惠耳畔,敏捷的咒术师晕眩间发觉视线高度的异样,奋力睁眼也只得到熙熙攘攘的繁华街头,路人谈笑祥和,仿佛刚刚那人间炼狱的景象是他的错觉。 什—— 海胆发型的小男孩警觉回头。 笑盈盈的黑发女人,以及另一边提着大包小包超市购物袋的男人撞入瞳眸。 “傻了吗,小鬼。”那人拉扯着唇角的伤疤,将最轻的一袋放到小孩怀里,恶劣地笑着,“自己的零食自己拎。” “噗嗤,今天是又被幼稚园老师问了吗。”发尾翘起的女人忍俊不禁揭露自家丈夫没好气的真相,拉起禅院惠的手,哼着小调于红灯的人行道驻足等待,“我都说过八次蜜月太过分了嘛!” “这不是抽奖抽到的旅游嘛。” “每一次都是?” “…没错。” 男人斩钉截铁的答案作为这场夫妻交锋的结尾,女人哼哼两声表示放他一马。 涉谷十字路口即使在经济最萧条的年代也人来人往,电器商店的橱窗后陈列着一排排老式电视机,宽厚笨重的机身被挂上代表最新机型的彩带,微鼓起的弧状屏幕令禅院惠想到蛙类饱满的眼球,几十个屏幕闪现出相同的赤色海浪,向橱窗外的路人展示最新款的性能。 辐射光芒涌动,照在男孩稚嫩的脸上,一时间惨白如霜。 禅院惠站在2006年的尾巴,回首望向本已焚烧殆尽,浓缩为两个小罐的父母。 活着的,父母啊。 他曾经拥有的家。 “怎么呆住了,惠。” 死在十二年前的母亲笑着对她怔愣的孩子说,年轻的脸上光洁干净,没有沾染血迹也不曾血肉模糊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死不瞑目,“今天爸爸做饭,想吃什么尽管说哦。” 她轻快地笑着,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家小孩会露出这种茫然惊愕的表情,但这并不妨碍共情能力高到发指的禅院奈奈敛去笑容担忧地屈膝蹲下,温热指腹拂过孩子波光粼粼的眼眸。 “是在学校午睡的时候做噩梦了吗?” 她柔声问着,已然自禅院惠野蛮生长的人生中退场已久的海潮奇迹般重归,用任何十五岁少年听了都会低下叛逆期头颅的语调安抚,与另一人最后留下的话语相混合为少年猜不透的谜团。 “不要怕,惠。” 【别怕,惠。】 “只是场噩梦罢了。” 【只是场好梦罢了。】 那层与年幼皮囊格格不入的复杂情绪被领域影响着退却,属于孩子的稚嫩重占上风,被禅院甚尔粗暴地揉了脑袋。 咒力消减,术式封印,时光倒流。 “只是,突然有点难过。”幸福的、不曾经历一切风雨的孩子笨拙地向父母表达心头的压抑,他抓紧母亲的手,踌躇片刻后又抓住父亲的裤腿,好像这样就能带给自己几分勇气似的,“感觉,发生了很悲伤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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