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等得起。”鬼隆大叔哼了一声,朝船舱内扬扬下巴,“那女人可就未必了。” 话音刚落,码头对岸堆成小山的集装箱后忽然闪出一对毛茸茸的耳朵。我双眼一亮,立马跳下船冲那人的方向跑过去:“提纳里——!” 提纳里缓缓眨动双眼打量我一会儿,半晌轻声说了一句:“你好像瘦了不少,安妮塔。” “……” 距离上一次像这样和提纳里面对面说话已经过去一年之久,激动的心情让我忽略了他那张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的脸蛋上忽闪过的一抹促狭的笑意。 提纳里看了一眼我身后面色不善的鬼隆大叔:“大致情况我在信里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医护小队就在港口外,等你们办完入境手续我就随他们一道把患者接走。” 我点点头,又突然想起什么:“可是和我同船的是……” 提纳里笑着摇摇头:“艾尔海森已经替你们去办船只登记和临时靠岸证明了,不用担心。” 我愣了愣。 随奥摩斯港的海风一并捎来的,不止有初秋的寒意,亦有那股熟悉的檀木雪松的木质香气。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我转过身,一道高大的身影便猝不及防地闯入眼帘。 男人迈着宽阔平稳的步子向我走来,薄而凌乱的青灰色刘海下,一双冰绿色的眼眸仿若竭颂幽境中央倒映着岸边郁郁葱葱证悟木的沉静湖水。 他那张窄而瘦削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我曾一度认为一双善于表达感情的眼睛能够弥补他面部神经过度不发达的缺陷,可惜事实总与愿违,他那张漂亮的脸蛋就好像一张干净的白纸,想在上面加以任何带有主观情绪的色彩都是多余。 “看来已经搞定了。”与艾尔海森的冷淡相比,提纳里温柔得就像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天使,“那么,我就先去处理患者的事情了。回见,安妮塔。” 提纳里走后,我一直僵着身子没敢去看艾尔海森的脸,直到鬼隆大叔开口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 “喂,须弥丫头。”他冲我扬了扬手,“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就此别过吧。” 我怔了怔:“真的不考虑留下来吗,大叔。” “我闻不到危险和机遇的味道,这里的海面太平静了,不该是我的居身之所。” 被风雨侵蚀得斑驳的小船朝着须弥海的尽头渐行渐远,一直凝聚在我身旁的那团低气压终于舍得开口说话了。 “我以为学者之所以为学者,是因为他们对于自我言行的可行与否持有最基本的判断能力。”艾尔海森冷冷地说。 “事在人为,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可行和不可行。”我深吸口气,轻声说,“不然我现在也不会活着站在这儿和你说话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希望你在提交给德利亚贤者的报告里也能有这般坦诚的勇气。” “……” 虽然知道艾尔海森说话一向没什么人情味,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字里行间都带着明晃晃的倒刺。 作为他身边与他交往时间最久、姑且称得上是青梅竹马身份的存在者来说,我不仅没有生气,反倒弯起眼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是在担心我吗?” 艾尔海森不置可否,却更走上前一步,将我俩之间一米来宽的距离完全扼杀。他高出我一个头,所以微微抬手便能摸到我的头顶。 这一举动因暧昧多少显得有些越距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抗拒,只是被他身上好闻的木质香气缭绕得有些头晕。 然后,他曲起指节,从我头顶上勾下了一条长长的海草。 “……” “你难道不好奇吗。”艾尔海森后退一步,重新回到以往礼貌又疏离的社交距离,“为什么从你下船开始,周围经过的人都要回头多看你两眼。” 他这么一说,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赶忙抬手抓抓头发抻抻衣服。 在稻妻经此一难,整个人都被海水泡过一遭的我浑身都是硬质的白色结晶,一头本该及腰的茶色长发像破布似的一绺绺地结成条。怪不得刚刚提纳里看着我时,笑容始终带着些意味深长的意思。 “……” 我扯过搭在一旁集装箱上的防尘布盖在自己头上,默不作声地蹲了下去。 “幸好你出发前在我家里存了把钥匙,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早就不记得把自家钥匙丢在稻妻的哪座海岛上了吧。” “艾尔海森……”刚一开口,我就被自己哑得不像话的声音吓了一跳。更糟糕的是,这一蹲,我发现自己整个人都站不起来了。 他好像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弯下左腿单膝跪在我身边,抬手拍了拍我。这一拍就好像是抽取灵魂的魔法,我两眼一黑,整个人朝着他的怀里倒了下去。 “……” 下意识接住我的艾尔海森怔了两秒,他垂下睫毛,面无表情地喊了我一声。 “安妮塔。” “……” “螃蟹就算缩进壳里也变不成海螺,快起来。” “……” 我知道自己并无大碍,只是积攒了一年的疲惫忽然在这一刻得到了安息之所,所以我本能地想要在熟悉且温暖的事物之上多依靠一会儿。 我依稀听见他说了一句:“那你就继续在码头上呆着吧,我要回去上班了。” 这确实像艾尔海森能说出口的话。 然而,他只是把蒙住我的防水布朝下捋了捋,露出半张脸以防我憋死,然后便把我从地上捞进怀里,朝奥摩斯港外走去。 他果然没有丢下我。 一如过去那样。
第2章 虽说我和艾尔海森相识了十余年,二人的故事却能一言以蔽之。 自从父亲被发配到沙漠之后,我没少受邻居艾尔海森奶奶的照顾。虽然常去他家蹭饭,我和艾尔海森的关系却一回生二回再生。 他向来话少,我小时候又怕生。毫不夸张地说,把当年的我俩扔进同一间书房关一下午,二人都能各守一方角落互相蹦不出一个屁。 在我与艾尔海森的关系出现转机之日,我收到了某位风纪官替父亲转交的一封他提前写好的信。 在信上,我得知了母亲的真正死因并不是难产。她在怀孕期间发表了一篇足以动摇教令院存在之根基的论文,于是在生下我后便被草草地打发去了沙漠。最后的结果也并不令人意外,她那在产后变得过于虚弱的身体终是没能克服得了极端环境,讣告如期而至。 我不恨在继承母亲的遗志和照顾年幼的女儿之间选择了前者的父亲,我恨的是教令院——这个以鼓吹学者自由研究之名却行垄断知识之实的最高权力机关。 “我要参加教令院的入试考。” ——在我说完这话之后,彼时正与我和祖母坐在同一张桌上吃晚餐的艾尔海森动作一顿。 我原以为他会一如往常那般听着,却不在意。未曾想他竟暂停下进食的动作,慢悠悠地抬眼看向了我。 “如果你的目的是打破教令院内部固化的阶级体制,那么很遗憾,我并不看好你的选择。” “若是仅仅止步于一个小小的学者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官员,我的所想确实不现实。”我放下饭碗,平静地看着他,“我要爬上贤者的位置。” 艾尔海森不置可否,像是在等我继续说下去。 “成为贤者,然后将那些被无厘头的条条框框流放去沙漠的学者们接回来。”我说,“爬到组织内部尽可能高的地方,再从内部改变它——这就是我的目的。” 艾尔海森与我对视了很久,半晌,用长长的睫毛将那双漂亮的眼睛给盖了回去。 “当你怀揣过于强烈的目的性加入这样庞大的组织,被摧毁的很可能只有你自己。”顿了顿,他缓缓地说,“但我尊重你的想法。” 不久之后,教令院内确实出现了一位众星捧月的天才。但那人并不是我,而是与我同年入学、以综合得点第一的成绩就读于隔壁知论派的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以入学第一年便独自完成三项课题并在须弥影响力第一的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的惊人实绩向世人证明了一句话:天才之间亦有差距。 他是那朵一枝独秀的鲜花,我就是为了衬托他的明艳而存在的茎干和绿叶。 那些年,只要与艾尔海森被放在同一套评估体系里,我就是万年老二。很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总喜欢上纲上线,久而久之就有了“知论派的文字研究才是文明之根基”“没有知论派就没有因论派”这种上升到学院的知识优劣论。 我的导师是这样安慰我的—— “天才之所以为天才,是因为他们大多是些超脱于标准之外的存在。真正能给予一个组织平衡和稳定的,往往是那些一辈子都在努力趋近天才的平凡之人。” 说白了就是,若是没有像我这样愿意勤勤恳恳稳定产出价值的工蜂,就没有建立在榨取与被榨取关系之上的教令院。 天才总是独来独往,平庸者总爱抱团群聚。像是为了验证这句话一般,比起被自己过分聪明的头脑和孤僻的性格所反噬的艾尔海森,我在教令院倒是混得如鱼得水。 过于功利的目的性让我无法拒绝任何可能产出价值的课题,因此我总是奔波于各个小组讨论和学会活动之间。 当我以为自己已经和艾尔海森渐行渐远时,他却主动找上了我。 “妙论派的课题你有兴趣吗?”艾尔海森递给我一份研究计划书,“奥尔玛兹行宫建筑风格与礼法研究,我记得你上个月正好发表了一篇和奥尔玛兹沙王朝相关的论文。” “可是妙论派和生论派的研究我一向对付不来……” 看到标题下方的署名之后,我急忙把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卡维学长?”我恋恋不舍地从计划书上抬起眼,“是二年级的那个卡维?他竟然会邀请我?” 艾尔海森眉角一抽,欲言又止那般。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明晚下午五点半,巴兰德酒馆,你自己和他聊吧。” 我虽然身在因论派,却也没少听闻妙论派天才卡维的光辉事迹。在我忙慌着恶补了一整晚建筑基础学前去赴约之后,卡维的一脸茫然让我意识到,他想邀请压根就不是我,而是艾尔海森。 幸而卡维虽然被誉为天才,性格却比艾尔海森好了不止一点半点。他不仅顺水推舟欣然欢迎了我的加入,还请我喝了一桌贵到令人咂舌的美酒。 我不好酒,却又不擅长拒绝。我俩喝到月上中天,他自告奋勇要送我回家,我却摸遍口袋怎么也找不着钥匙,最后只能带着他敲开了隔壁艾尔海森的家门。 已经换上睡衣准备合眼的艾尔海森看着自家门口两个摇摇晃晃的醉鬼,那张漂亮的脸蛋顿时变得像被驮兽沾满泥泞的爪子碾过一样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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