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苦这三个字好像化解了一切担忧。人生在世,有几个能自己开怀的。 她被江妩的话宽慰了,转而只好也笑,“你不自苦,我还能说什么?只能盼你在里头顺遂,三四日的归假千万不要浪费了,宫中威森,常出来瞧瞧,沾一沾人气儿。” 说完,卢氏喃喃起身,替她张罗入宫的衣物去了。 ...... 回了房,听见有人在哭。 江妩推门进去,绕过屏风后,看见了抱穗一张红着眼圈的脸。 见了她,抱穗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从牙缝里咬着道:“我就说,那裴弗舟不安好心。现在把姑娘弄进去了。” 江妩笑了一声,扶她起来,开玩笑道,“那你想去么,我去找他要个名额,你去尚功局考一考针线去。” 抱穗吸鼻子,摇头悲声道:“那是什么地方。姑娘不害怕么?一个不小心,被罚还好,掉脑袋就坏了。” 她哂了一下,“哪有那么多脑袋要掉。现在天下仁德为政,赏罚还都要分明,何况是一条命。” “太危险了!”抱穗道,“姑娘是来嫁人的。怎么成了这样?往后你一个人进去,无人照应,如何是好?” 江妩顿了顿,眼中动容,抬手给她拭泪,道:“我不需要你总是照应我,你也应该有自己的选择。我说过,早晚放你奴籍。如今也是时候了。拿了原籍,想继续留下,还是想走,我都不会勉强。” 放归原籍,自然是心中一动的,抱穗怔怔地瞧,总觉得她家姑娘变了个人似的。 江妩笑笑不说话,在小窗前径自坐下来。 她抽纸提笔,将情况书于信中,打算给家里寄过去。 墨香满满,信笺如雪。 上辈子,也是约莫在这个时候,她已经要出嫁和亲,于是几乎抱着必死的心,给耶娘写了一封诀别的信。 可如今却不一样了,同样是离开这里,前往另一个地方,她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安定。于是运笔间多了几分沉稳自洽,一切都不急不缓。 耳边细听庭院中虫声细鸣,抬目间花色渐深渐浓。 她静静地凝了神,原来春盛伊始,如此的好看。 * 日子一旦充实起来,一晃就过去了。 卢氏打点出来很多东西,换洗的贴身衣物,珠钗,衫裙,最重要的还有铜钱。 最后堆成了三个小包袱。 江妩哭笑不得,“太多了。都得被拦下。”最后她只从里面各自选了几样,装在一个里头带着。 她入宫听诏的那天,天气格外的晴朗。沈府一家人送到了皇城的小偏门,分明都在东都,可总觉得要咫尺相隔了似的。 卢氏已经平静,可表姐还在怅然,连同不争气的表哥沈复鸣也是垂眸不说话,一家人都不知是该喜还是忧。 与国子学儒礼诗书之地的士人风气不同,这洛阳宫城巍峨,越是接近权力的中心,越给人以巨大的压迫感。 江妩站在城底看,日光辗转在飞檐之端,露出一丝刺目的锋芒,这陌生又危险的景象,给她一种心潮澎湃的错觉。 她一一拜别,临走前左右张望。 长街还是那条长街,垂柳依然是那个垂柳。 只是长街上人影纷纷,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而杨柳依依舒展了丝绦,分明也是不舍得姿态。 她递了牌子,走进巨大的甬道时,脚下不自知地慢了下来,几次回首道别,都借此瞧一瞧裴弗舟有没有过来相送。 可惜直到踏上御桥,也依然无果。 江妩淡淡地落寞几分,这几日她其实是有意地等他的。总觉得他是会来的,可一股脑地忙着到了今日,他竟然没再出现了。 她不知这是怎么了,有一种突然被撒手不管的感觉,好像一条一直被系在岸边的船,忽然就被解开了绳索,放舟而去。 心头仿佛摇摇欲坠起来。 好在她足够坚定,只失神片刻,立即转身跟着进了宫城。 东都皇城建得十分规整,记得裴弗舟说过,这里有讲究,按照天上星辰而落的宫宇,一步一星,到了夜里,会有一种漫步天河的错觉。 过了御桥是前朝,平坦开阔,高高的夯土层上建起雄伟的大殿;然而到了中庭,景致渐渐变了,这里多了点锦绣婉转的气象,柔美却不失威仪。 江妩看得出神了,辗转着目光,瞧什么都好奇,亲眼得见原来禁中里头是这般模样。 引领的宫人自然见怪不怪,谁都是这么来的,于是只回头轻轻咳嗽提醒,并不说话。 江妩闻声立即明白,赶紧收回了目光继续跟过去。 * 到了局中,繁琐的程序需要再走一遍。 她站在院中,内侍省的人正式给她读了一遍诏令,而后发了她一枚宫牌。 “江典记,今后你行走中庭禁中,自当谨言慎行,不得违反宫规。” 江妩起先顿了顿,而后才发现那个称呼是自己,于是赶紧定了神,垂眸依依接过,唱了一声是。 今日在这些人来说似乎只是寻常的一天,发了她典记之服,又将她带去了官舍。 这里不大,肯定比不得在沈府宽敞,可小小的一间采光很好,足够她用,又因为是典记,所以不必同人挤一间去。 六尚里头的阶级很分明,尚为首,其次是司,而后是典,最末是掌。其余便是无品阶的小宫人。 她原本的身份应从掌正做起,可因着那封荐信,加上她春选时的确答得十分得好,考核的那一位司正见她熟稔,觉得不必训练太久便可直接使用,于是直接破格录用了她。 她对着铜镜换下了衣衫,穿上了那典记服。 左看右看一番,总觉得陌生得不像自己,而是一场梦。 眼下正是午膳时候,旁人都去吃饭去了。她这官舍里就自己一屋,许是被旁人一时疏忽了,没来得及记叫上这位新人。 江妩茫然地对袖走出来,一路从来的宫道走了出去,见旁边有洒扫的老内侍,她过去询问,可说了半天,才发现这人是个聋子。 日头在脑顶照着,越往前走,但见左右御庭,山石嶙峋,繁花堆叠在一起,真是一番别致的盛景。 她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好像转向了,揣着袍袖四下里张望,正有些迷迷瞪瞪的。 忽听身后有人在低低笑她。 “才这么一会儿,你就迷路了么?” 她心头悸动一下,赶紧回头看过去...... 裴弗舟正抱臂靠在树下,朝这边凝凝地看着。 春光琅琅,映在他的束腰的斓袍之上,袖笼上银线织就的华纹被照得暗暗灿灿。 此刻,似乎无法用俊朗去形容他了。 那一双眉眼间似是拢着一种贵气,是唯有经年浸染于这种宫廷权势才有的气度和从容。 不似原先威严冷厉,执法无情的模样,此时的他,孤高里牵着一丝温然的笑意,利落的眉眼里泛着一点淡柔,看她时,似乎多了几分不同往日的神情。 没什么比在陌生的境地见到熟人跟教人欣悦的了。 江妩忍不住讶了一下,继而小跑几步过去。 这场景教裴弗舟瞧得心头一动,他靠在那里,并没有走过去,只是看着她这般向自己急急走来,如梦如幻。 等她临得近了,他嘴上忍不住好心点她,“这是在宫中,教引姑姑没告诉你么,行端影正,小心被人看见。” 江妩咬着唇,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不是才来么......”,继而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有点紧张起来,左右张望,确定无人,才微微安心。 裴弗舟却不急,“无妨。我说了,我要是得诏入宫,自会来看你。” 她打量起他武侯的斓袍,回过神来,红着脸有点生气,“原来你早就在宫里了,一直在后头跟着我么?” 裴弗舟被她发现,不由得讪讪的。 其实他一直在宫门旁边的长廊阴影下,一路跟到了中庭,再往里就进不去了,于是就在这里等着。 本以为能在这里看她往后头用膳去的身影,谁想,她倒好,自己一个人转悠半天,差点顺着小径直接往尚书省的方向去了。 “你看怎么样?” 裴弗舟正出神想她迷路的事情,忽听她笑言,“嗯?” 抬眸间,江妩已经展开双袖转了一圈,一身黛蓝的圆领衫裙,腰间系着长及脚腕的浅朱色的丝绦。 衣袖翩跹中,自她下颌看过去,一段美好纤秀的脖颈露了出来。 再往下,那从前在宫外可随意袒露的前胸,如今也被衫袍仔细包裹起来,虽不见春色,反倒衬得她端柔清妩,引人心神连连的荡漾。 他对那一块被遮掩住的地方冒出点无端的猜想,回过神来,自觉冒犯,脸上微微犯了点难堪。 “好看吗?” 江妩嘴上问他,自己已经低头欣赏起来,手指抚过裙腰束带上银灰线织就的纹路。 听他没说话,只道:“会不会很奇怪呢?” 裴弗舟在天光辗转下仔细瞧她,心悦之人,自然满眼都是好的。 他眼波有些流连起来,然而她没有瞧到,于是他只淡淡一笑,颔首道:“嗯,很好的。” 比起这些小装小点,他更在意她的顺遂。 “所以你还好么?” 裴弗舟抬手,招她离自己近一些,两人站在花树后,他垂眸低声她,“有人为难你么?见你一个人,你不是说你有个同乡?怎么没和你一起。” 他一连串地问,她都不知道该答哪个好,索性才第一日呢,她说,“我自己一个小屋子,那个同乡是掌正,大概和我不一起,所以还没见到。” 裴弗舟哦了声,思忖片刻,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比她高一阶,索性自己留意吧。” 他在前朝和东宫惯了,看什么总要多些顾虑。 送她进来不是要她总以身犯险去,先前觉得她一定能自洽,如今看她这转向的迷糊劲,忍不住又开始替她操心起来。 不知道从哪一刻起,他对她的关切和牵挂变得琐碎,江妩说,我明白,然后轻轻努嘴一笑,“这里不比外头。大家都是低头干事的人,互相扶持,哪有那么多弯弯绕。” 裴弗舟无奈,笃定道:“罢了。如果你有事,必要时我会出现的。” 她挪过去,迟疑一下,倾身小声问,“司正是几品呢?” “女官里头,算是是六品吧。典记为七,掌正算八。” 她一数,有点不满足起来,“你是三品,我比你的还差四级呢!” 裴弗舟不由失笑,她倒是有野心,才第一天就开始仰望更高处。 于是淡淡牵唇,一摇头,“你怎么总和我比呢......再说尚宫才是几品?”,他随口道,“那等你以后得封郡夫人,自然就升成二品,比我还高了。” 做二等郡夫人么,那不是就要嫁给和他差不多官位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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