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仆望了一眼,连连膝行后退一拜,“是奴多言了!.......其实,奴不懂这些......只是奴觉得,高门大族,历来应当如此......” 裴弗舟听罢,不禁轻嘲了一声,抬手披紧斓袍。 “历来应当如此,便都是对的么?” 此时,车身摇摇晃晃地拐了弯,人声与喧杂之声混在一起,愈发吵闹起来。 那声音里有揽客的女伎,陌生的语言,与驼铃胡琴之声。 这里是修善坊,胡人商科与中原本地人拥挤在这里,哪怕到了夜禁,坊门一关,照旧琵琶管弦,饮酒作乐,好不热闹。 仿佛成了东都盛景的缩影。 然而在这盛景之中,车帘后却飘出一道若有若无的轻叹。 裴弗舟望着外头,视线凝凝地看向熙熙攘攘的过客,良久,忽而问了一句。 “你叫什么,多大了。” “奴叫穆戈,十五了。” “你是胡人?” “哦、不是。奴...本是范阳藩镇那边的流民。被卖到了东都。有幸被刘管家带了回来。” 裴弗舟抬起头,眉目深远,“十五......我十五的时候,已经离家去了北庭军中。” “少郎君英武,谁人不知。” “穆戈。”裴弗舟唇边一动,似是神思飘摇,自言道,“你可知彼时我为何离家?” “回少郎君,奴来裴府的时候不长,确实不太清楚。只知道那时候,大郎已不在......” 裴弗舟顿了顿,覆手将半敞露的中衣领口系了系。 他坐在青垫上,曲膝而立,将半臂搭在膝头,目光遥遥,“我七岁时,兄长十六,我与他常结伴同游。” “那日,我们一道自长安归东都,不想,路遇劫匪......两个家仆抵挡之时,兄长被歹人劫持,他是个文人,自然不敌。” “......一番扭打中,他劫匪一同落入江河之中,几乎是瞬间被吞没。” “.....那时候,我就站在岸边,第一次知道了无能为力的滋味。” “后来恰逢在那一带巡逻的不良人,遂得救归家。” 裴弗舟回忆起兄长的时候,眸色淡淡,隐隐有追忆怀念的伤痛。 裴氏家风甚严正,因此给他们的名字里,有长辈对他们给予的厚望。 弗,矫也,为正。因此逆行于风时,需时时留心所视之向;而舟浮于江海时,更要矫其行之轨迹。 弗风,弗舟,这更是希望他们兄弟二人,可以日后风雨同舟,扛起来裴氏靠功勋得来的基业。 然而,这一切美好的希冀,都止步于裴弗风的死亡。 “归家后,母亲从此郁郁寡欢,缠绵病榻。而父亲.......呵。” 裴弗舟竟是冷嗤了一声,眸色微凉,“四年后,母亲因心病去了,弥留之际,她却说.....不欲与父亲百年之后同葬,只希望能在裴氏陵寝中另辟一角,和兄长的墓碑挨得近一些......” 说着,他唇边分明慢慢提起一丝轻嘲之意,“起初我是不懂的......然而过了两三年,父亲有意续娶。” “我才知道,原来父亲那几在外面一直与一女子接触,母亲很早就知晓.....” “......我母亲出身郑氏家族,是高门之女,她即便知道了,也是隐忍不发,这才积郁成疾,久病不愈,最终去了。” 穆戈听得怅然不语,他从不知晓,强悍如这位东都武侯,竟有这样闻之令人难受的过去。 他问,“少郎君便是后来就去了北庭都护府了么?” “不错。” 对面的人轻轻一哂,有一种解脱的快意。 一时车外传来悠扬缠绵的筚篥声,掺杂在喧闹的人声中,有一种宛如大漠孤烟般,分外惆怅的味道。 穆戈还是孩子心性,忍不住问,“后来呢......” 说完,便十分后悔。 这话太多余了,郎主必定是没有续弦的,否则府中早就有新的夫人了。 穆戈自知唐突多言,赶紧微微垂首不再多言,余光却觑见裴弗舟神情无波无澜,只略略低着眉,漫不经心地在掌中摆弄着那一个装着药粉的青色瓷瓶。 良久,裴弗舟淡道。 “待我自北庭回来后,那女子早就死了......同那些战场上的人没有区别。母亲,兄长,那个女子,他们都死了。” “......” 裴弗舟说着,却忽然轻轻抬唇,神色嘲讽又怅然。 “所以穆戈,你说,我该不该再娶张岳之女,重蹈覆辙?” * 秋夜深重,残桂满地。 沈府西厢,一小扇直棂窗正半支着,里头燃着两盏烛灯,火光跳动,橘色幽幽。 江妩就坐在烛台旁揽着衣袖写字,提笔在雪白的纸上书了几个,以做练手。从前的时候,父亲有一阵好收集名家名帖,于是也促着她练过一些。 江妩在这上头还算难得有些天赋,隶书饱满浑然,正楷端方藏锋,她都能写得有模有样,然而唯有肆意的行书太难,她写过很多,想自成风流一派,可总被父亲说差强人意。 因此,她闲来无事的时候,就总爱写几个字瞧,也算是静静心。然而,这个打发时间的爱好,在上辈子中,也渐渐在东都繁华中被忘却了。 今日不知怎么,自那西市归来后,她想起裴弗舟那道背影,心中总觉得有一种淡淡的郁结。于是,写字的兴致就这么突然来了。 她写钟繇的《宜示表》,写南梁的《瘗鹤铭》,已经能模仿出来撑挺劲健,博宽舒展的神韵,然而,她其实不怎么喜欢。 江妩犹豫片刻,放下笔,鬼使神差地找出来裴弗舟上次给她写的那封可以称之为“指示”的信笺。 她平铺在灯下细细瞧,那短短几列,他的行书游蛟走蛇,神态俊逸,有一段天然倨傲霸气的宏逸气势。 江妩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提笔对着裴弗舟的字,一个一个临摹起来。 然而,时间过去良久,她还是有些丧气。 裴弗舟的字,笔力极好,他那种与生俱来的高位者的气势与胸襟,是江妩很难学到的。 她对比着瞧了瞧,忽听门口处脚步一动,下意识地有些慌了神,连忙一把将裴弗舟的信踹进袖子里,而后将自己写的那几个字团成一团,扔在一旁。 江妩以为只是奴仆,于是假意托着额角小憩,扬声道:“怎么了?” 卢氏走了进来,笑道:“是表姑母。” 江妩赶紧起身迎了过去,“表姑母怎么这会来了,还没睡么。” 卢氏道:“还记得我同你说的,国子监丞的宋夫人帮你相看的事情么。这不,她今日下午差人送来一份冰人送来的记录,我瞧过了,都是条件是还不错的,也送给你来看看。” “这么快。多谢表姑母费心。” 江妩接了过来,大概有四五张的样子,她叠好后放在案几上。 今日庭院落桂飘香,引得人神思飘荡,她抿抿唇,忍不住问起卢氏年轻时候的情形。 “表姑母,您当初和表姑父,是如何认识的呢。” 卢氏当年和江妩一样,是凋败的旧望家的娘子,父兄没有官途,只能靠一些旁的人际,将女儿尽量往东都嫁。 卢氏想起往事,不由有些感慨,笑道:“说来是巧。你表姑母我当年来到东都第一天,恰好是个雨天,马车陷入泥里,停在洛阳城门附近动弹不得。恰逢你表姑父一行人路过,出手帮忙。后来也就自此别过,不想,后来相看的第一个人,便是你表姑父。” 这故事教江妩也忍不住跟着笑笑,“那真是有缘。我要是也能和表姑母一样这般有幸就好了。” “怎么不会?”卢氏拍拍她的手,“等定下来,也是该让你耶娘提前过来,好好准备一番了。” 眼下还没定,那事情听着还远。 只是,上到世子苏弈,下到寻常官员之子陈逊,江妩也有些茫然起来。 她垂眸片刻,只喃喃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选什么样的.......” 卢氏点头说理解。 “你表姑父虽然整日沉迷他那些古籍,可人是好的。嫁郎子么,对咱自己好,这才最重要。想那高门大户,瞧着光鲜,可深宅里尽是门路,若是修炼不够,一个不小心,反而是蹉跎人。所谓门当户对,其实一点都没说错的。” “门当户对......”江妩想起了裴弗舟,她不自觉地说道,“就好比裴家与张家娘子的婚事么......” “正是这个理。你一说我想起来,上次在陈家祠堂,裴家二郎不是与张家娘子都在么,怕是这二人的好事也是快要成了吧。” 江妩听得心头一虚,想起今日之事,那张家娘子哀愤离去的背影,怕是要坏事。而裴弗舟那人又是相当决绝。 此事,能成就怪了呢...... 她意识到自己是这个事情中始作俑者的一个帮凶,不由得词钝意虚起来。 只好胡乱敷衍道:“......像是裴二公子那种人......一个不成,后头还有很多人可以娶吧。” 以他的条件,一个张家娘子跑了,一定还有新的人顶替上。 所以,她今日跟着裴弗舟这么胡来一通,将张家娘子“气跑”,应该不会对裴弗舟本人造成什么很大的影响吧...... 若是裴弗舟真的因此孤独终老了,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卢氏“嗨”了一声,道:“那是自然。不过,像那裴家、张家,都是大世大族了,那正室之位,可不是寻常家的娘子可以高攀得上的。呵,就算有人上赶着做妾,都要被好好考量考量。” ...... 之后数日,江妩没有再去寻裴弗舟。 眼下她还没什么事情需要裴弗舟马上帮忙,因此二人自上次的“协议达成”之后,仿佛骤然间就失去了再在一起的契机。 去找他,一定要苦思冥想出一个什么理由。 江妩偶尔出去逛街,路过武侯铺的时候,她也会不经意地往里瞥了一瞥,然而却也不见裴弗舟的身影。 起初,她想或许只是裴弗舟恰好出去执街,或是换勤回家了。 而后才觉得怪异,仿佛这个人从东都蒸发了似的。 她回家后,拿出那五个准备相看的郎子的记录,上头有每人大致的小像。 可看来看去,那些小像在江妩眼里,只觉得都差不多似的。 想起上次她和裴弗舟在修善坊第一次吃饭,裴弗舟站在窗边,随手一指,便大概知道是谁。 想来,他执街这么久,对东都的人是十分熟悉的。 不如去问问他好了。 转日便又来到了武侯铺,在外头观察了一阵,终于鼓足勇气,靠近门口朝巡逻的武侯打听消息,“请问.......” “请问裴将军在吗?”她带着帷帽,端袖往前跟了几步,问武侯。 “你是何人?” 江妩道:“我、我是将军之友。有事情要寻他帮忙,好几日没见到了,遂颇为担忧,这才来劳烦武侯问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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