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瑜补充道:“不仅是想念,还有想念时的愧疚,母亲曾和我说过,她有很多次都恨不能自尽一了百了,可是她担心自己死掉后见到班兹族人的冤魂,认为自己无颜面对。” 听到萧瑜说梅妃想要自尽,之前还一直称她是叛徒的纳度也急了,告诉萧瑜她不可以自尽,老班兹王还在等她回来呢,还有她的哥哥和弟弟,都在等她回来,他们也想过去救她。 “你一直都说让我亲自去看看,可是外公他究竟怎么了?” 纳度长叹一声道:“他得了一种怪病,族中的迭理,也就是你的舅舅,那莫将军,已经为他看过病治疗很久了,可是却没能治好他。” 萧瑜带着疑问跟随纳度和纳珠继续前进,即将翻过一座山峦前,几人来到了一处林地与草地交界的地带,纳度拿出两个粗织的布条,交给萧瑜和冬儿。 两人自然理解纳度的为难,萧瑜得知路途不远后,担心冬儿感到害怕,便和她同乘一匹马,两人双双用布条蒙了眼睛,由纳度牵引着向前走去。 再次见到光明时,远处一抹初生的朝晖静静浮出雪山山巅,反射幽蓝晶光,纳度不知道拿出了什么乐器或是号角,悠长雄浑的调子响起,似乎乐音要钻进人的骨血里面一般。 草原这个词不仅仅是指代水草丰美之地,实际上,大草原中也有干草原,或者可以称之为荒原,或许贫瘠,乃至于残破不堪。 龟裂的丘陵,起伏的山岩,却也有清澈见底的小河流淌,闪着龙鳞瑞兽的金光,环绕过色泽鲜丽的林间。 片刻之间,他真的有了一种想法,或许和冬儿做一对寻常夫妻,就这样游历世间山水,也是很好的。 萧瑜只是揽着冬儿,醉心于这片美景之中,不管周围提刀提枪将他们团团围住的班兹遗民。 旭日彻底升起后,萧瑜挽着冬儿下了马,由纳度指引着见到了如今统领这些班兹遗民的首领,他抬起头的刹那,对面那人眼中便露出了震惊的神色,随后是怀疑,愤怒,深虑。 实在是太像了,即便是年龄不同,性别亦不同,可是他仿佛就是在那刹那间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亲人。 纳度向为首之人传达了萧瑜的身份,萧瑜也向他行礼,恭敬道:“虽然不知道您的名字,但是我想您应当是母亲的族弟?如此说来,我应当称您为舅父才是。” 对方的态度却是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不屑道:“少用这样恶心的名字叫我,你说你是姐姐的儿子,谁会信你?你放着中原的皇子不做,跑来这里山野林间的荒原上做什么?” 冬儿被他凶狠无情的模样吓了一跳,握紧萧瑜的衣袖偷偷看此人,发现他的确与梅妃娘娘还有萧瑜眉眼之间相似。 而且他说汉人的话非常流利,若不管他的长相,说他是一个汉人,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自然是为了母亲前来。” 萧瑜平静地回答道:从怀中取出一枚镶嵌着绿色宝石的铜手镯,这是梅妃交给他的信物。 “你们不相信我也是对的,如今斡卓国内动乱纷纷,斡卓王有心维护玛哈贵族的统治,对内正欲安定民心,意欲将你们铲除殆尽,多谨慎小心些自是好事。” 然而,哪怕萧瑜的语气再谦逊,态度再儒软,偏偏对面的人丝毫不领情,一把将那银镯抢过,便命人将萧瑜与冬儿绑起来,纳珠似乎和那鲁很熟悉,两人对视了一眼将目光分开。 她抢过绳子来,特意将冬儿绑松了一些,以免她觉得身上疼痛。 纳珠悄声告诉两人,这位首领便是那兰公主的族弟,名叫那鲁。 那鲁拿着那银镯仔细端详了许久,不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只是突然转头看向萧瑜眼神中难以掩饰,满是怨恨。 “她要你来做什么?” 萧瑜便问能否借一步说话,那鲁并不应允,让萧瑜不许讲话拐弯抹角,必须将他的来此的目的一五一十说清楚。 “好吧,那我便直说了吧。” 萧瑜无奈轻叹一声,随后冷笑道:“如果能得知你们尚还活在世上,母亲便会开心一些,这便是我来此寻找你们的墓地,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于我而言你们真的可有可无,我并不求你们什么,也不希望得到你们什么,仅此而已。” 他这话说得足够嚣张狂妄,加之盛气凌人的姿态,一旁围观的班兹族人已经有听懂汉话的人准备冲上前来好好教训萧瑜,却都被那鲁拦下了。 “哼,还真是像你那个白眼狼一般的汉人狗皇帝!” 那鲁盯紧萧瑜骂道:“不过你倒也没有让我感到多么失望,我们不会接纳你的,你们汉人就是这样的狗东西,背信弃义,自私自利!” 萧瑜睫羽微抬,薄白眼皮轻轻掩下了所有情绪,让人看不透半分心思。 “属实没办法,因为实话说出来总是这样的难听不堪入耳,您也不必把我归于汉人或是班兹人,我只要知道我自己是谁便好了。” 萧瑜这样的回答,倒是让那鲁很感兴趣,便问萧瑜:“认为自己是谁。” “我是班兹九部公主萨妲那兰和中原皇帝萧竞权的儿子,这个事实谁也改变不了,包括我自己。” 萧瑜朗声回答道。 无论旁人如何做想,如论旁人如何强逼,这就是萧瑜身上唯一的事实,无论如何也不能磨灭。 那鲁依旧是不屑地冷哼,命众人散去,让人把萧瑜带到自己的牙帐去,让纳珠带走冬儿。 “她又是谁?” “她自然是我的娘子,我们二人已经成亲了。” 那鲁似乎对什么事都不满意,嗤笑萧瑜离不开女人,竟然把娇滴滴的汉人女子带来这里,他们可不会养没用的女人。 对于自己的嘲弄,萧瑜不置可否,但是对于冬儿的讥笑,萧瑜就不会缄默不语,他告诉那鲁,娇滴滴的女子并无过错,冬儿也并不是无用之人。 那鲁反驳不了萧瑜,又或许是不愿和他争吵,白了萧瑜和冬儿一眼,让纳珠将冬儿带走,不过他对纳珠的语气倒很是和善。 冬儿担心萧瑜受伤,不愿和萧瑜分开,纳珠便悄悄告诉冬儿,那鲁并不会伤害他们二人,他对萧瑜的语气强硬,可是也并不会对他做什么。 那鲁将萧瑜带到牙帐中,态度却突然缓和了许多,命众人都散去做自己的事,在桌前坐了片刻,握着那镯子在掌心摩挲。 良久那鲁才喃喃问道问道:“阿姐她现在住在哪里,平日里过得好不好?那个狗皇帝有没有欺负过她,狗皇帝原来的妻子呢,是不是还是仗着有一大家人,还有个做将军的父亲对她羞辱?” 问罢这些话,那鲁又似乎是与他自己赌气,愤而坐在椅中,低声道:“问也是多问,她又怎么会过得不好呢?一定是把我们忘了吧!” 萧瑜答道“在离开京城前,母亲才因前日碓拓与斡卓侍臣之事在萧竞权那里受了委屈,被他囚禁在偏殿中。” “为什么囚禁她?她现在被放出来了吗?”那鲁忙问道。 萧瑜忽觉得一阵悲意涌上心头,母亲和她的母族亲人,是真真切切断绝了十余年的消息,那鲁尚还不知这十余年来皇宫中发生的种种,亦不知圣敬皇后早已死去,英国宫解甲归田。 他简单说了梅妃这些年在宫中的生活,也告知了圣敬皇后早逝的消息,告知他萧竞权还有许多嫔妃。 “所以……她过得并不好吗?” “若说是万千宠爱,锦衣玉食,安享豪奢珍馐,自然是没有被亏待的——可若说是她真的有几日欢心,想必也并没有。” 萧瑜不徐不疾回答道,留心观察着那鲁的神情。 “按照你的意思,狗皇帝并没有亏待她?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还要把她关起来?” 萧瑜也不知那鲁是真的不懂,还是关心则乱,不由轻叹一声。 “有人对待自己养的马儿也是万般宠爱,给它最好的草料最甘甜的泉水,可是终究还是把人当做是牲畜来看,他平日里自然对母亲很好,可是若是有什么事不能顺遂他的心意,母亲便会被他左右磋磨。” “真是个畜生!” 萧瑜继续说道:“前几日碓拓与斡卓的使臣前往中原,席间提到了几句有关班兹遗民之事,萧竞权又疑心母亲有意派人寻找银筑将军,故而将母亲囚禁于偏殿之中,惹得母亲伤心。” 那鲁怒气不减,扫了萧瑜一眼,问他既然明知如此,又为什么不留在京城中在旁帮助,好好保护他的母亲,却跑出皇宫来到这里寻找班兹遗民。 “请您恕瑜儿无能,我也想帮助母亲,也想救她逃出深深宫苑,可是您有所不知,如今我在世上已经是一个死人,我不再是什么九皇子,我不能帮到母亲什么,贸然接近她,只会给母亲带来危险。” 那鲁正欲问萧瑜这话是什么意思,恰有一人在账外求见,看他身材精壮,虎额豹面,应当也是族中的武士。 他进入帐子,在那鲁耳边低语了几句,那鲁看向萧瑜的眼神多了几分惊诧,比之先前的鄙夷嫌恶柔和了几分,却依旧不减太多怀疑。 那鲁拿起一柄剔刀走上前来,一刀割开了萧瑜身上的绳子,坐回主位,仔细端详萧瑜。 萧瑜揉了揉手臂上的勒痕,自己寻了处位置坐下,问道:“看来,您已经知晓了一些有关我的事情。” 看那鲁不语,萧瑜便简单将自己谋反被擒,假死逃出皇宫一事以及今后发生的种种告知那鲁,随后便提出希望能见自己的外公一面,或许可以治好他身患的疾病。 那鲁听他说完这段近乎传奇的经历,起身欲言又止,最终却说道:“我就知道阿姐不会忘记我们的,她一定不会忘记我们的!唉……你们母子两个人在汉人的皇宫里过得也并不好,一定被那些汉人们欺负了,我应当想到这件事的。” 粗粝宽厚的大手拍在萧瑜的肩头,那鲁心中满怀歉疚。 “你不知道的,并不是我不愿接纳你,这里的情形……绝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简单的。” 萧瑜闻言浅笑道:“您放心,我并不是来此寻求您的庇佑,我也知道,许多班兹遗民并不知道萧竞权的真面目,也不了解当年的真相,因之错怪母亲、怨恨母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并不想让您感到为难,还是快带我去见外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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