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孩童被权势与期望簇拥,跌跌撞撞走向人前高处。在池奕烺短短几年所形成的固有认知中,他需要做的事只有“该不该”,绝无“想不想”一说。 但长宁姐姐问他问得最多的就是“今日想吃什么”。 于是他也就随之答了:“好啊!阿烺想吃柿子糊塌!” 可以无所顾忌地说出“我想”,是和秋日里红柿子一样美好之事。 这是闻昭穗教他的第一件事。 课前时分,闻昭穗在前面和几人玩闹。另一边,大皇子走到后面桌案,有话要和池弋珂说。 “皇兄找我何事?”池弋珂将目光从前面的闻昭穗身上收回,淡声问道。 许是今日见了自己,意识到他身形与前日那位面具少年很相像,池奕梁起了疑。那确实还要费点口舌掩饰。 待到大皇子开口,池弋珂觉得自己还是高估了这位皇兄的城府。 “皇兄提醒你则个,长宁这几日大概会烦闷不已,皇弟且担待着些。她遇上了个没本事的,带来一堆麻烦,最近心里不好受。” 大皇子虽大大咧咧,但对池弋珂的性子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他这四皇弟对人处事总带着点冷漠与厌烦,若是闻昭穗不小心得罪他就难办了。 被扣上“没本事”帽子的池弋珂:…… 他无奈地应了一声,似是不经意问起:“皇兄怎知郡主是在为那人伤心?” “这还不明显吗?”大皇子还没见过闻昭穗和哪个男子离得那样近!随即想到池弋珂还不知此事,“具体我不便与你细说,总归就是长宁一时糊涂走了霉运,才遭了这种事。你别和她计较。” 池奕梁自认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对面就是……他口中倒了霉才遇上的哑巴侍卫。 “我自是不会与她计较。”池弋珂皮笑肉不笑道。他现在要做得只是说服自己——别和说胡话的大皇兄计较。 再怎么样,池奕梁还是替闻昭穗着想的,池弋珂不会在意他当面对自己吐露的各种嫌弃。 大皇子放心离开,闻昭穗刚巧边吃柿饼边走回书案,指了下大皇子的背影怀疑:“我怎的感觉他又误会了,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怪就怪在……透出了一星半点不合时宜的怜悯。 若是之前的大皇子,对此事还不会有太多关心。只是他不久前才在闻昭穗的撮合下与周盼互表心意,体察到了心意相通的幸运。再反过来看“求而不得”的倒霉闻昭穗,自然会多几分同情。 “是,他误会得不轻。”池弋珂表示赞同。 今日是周先生的算学课,他一进学堂便闻见了柿子的清甜气息,并不像阎先生一般严格,他只是笑着问他们是不是吃了柿子。 闻昭穗其实也是摸准了周先生的随和性子,才敢公然在课前分甜食。她也给了周先生一包柿饼,周先生想起自己夫人爱吃这个,于是欣然接下。空气中再次充满快乐的香甜。 下学后,天色阴沉,云层黑压压覆盖,大有山雨欲来之势。红色宫墙也被蒙上了一层黯淡,乌鹊停在檐角,与瑞兽相互映照。 二皇子并未直接回自己殿中,而是去了纯妃的宫室。晌午母妃就遣人来弘文馆知会了他,今日有些要事。 池奕白在纯妃面上见到了难以置信、妒忌、嘲弄……复杂的情绪混在一处。 这很少有,母妃一向沉得住气。除非是大事,还是她没预料到的大事。 “看来咱们都错了,你、我、皇后……乃至太后。”纯妃自嘲道,眼底闪过怨恨。 “我终于知道,你父皇为何迟迟不立太子了。” ----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氓》
第74章 京酱肉丝 = 雨声是规律的、寒凉的, 融入偌大的太液池后便再无踪影。水面被敲打出涟漪,一圈圈荡向四周。涟漪下是五彩斑斓的鲤鱼,争相冒出头来呼吸,明亮的色彩在阴郁氛围中格外显眼。 池奕白撑着绸伞走在湖畔, 哗哗啦啦的落雨如线, 摔在地上又溅到袍角, 浅色的袍角印下不均匀的水渍。他步子略快,也不全是因为雨天,只是蓦地想逃避什么。 地面的鹅卵石湿滑,他绕开石子路,止步在一座四方攒尖小亭前。 “殿下不回宫吗?”内侍打着把灰青油伞, 随之停下。二殿下自纯妃宫中出来后便一路沉默, 显然心绪不佳。 “嗯。”池奕白迈入小亭, 将伞合上交给身旁宫人, 眼睛望向远处。 勤政殿高大宏伟, 在灰暗背景下隐约露出边角, 遥远而模糊。 正如他那位叫人看不清的父皇。 不可否认,这是作为帝王的首要素养。只是将天下做棋盘、众人作棋子时, 俯视众生的人当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而被当成垫脚石还不自知的人只收获了大梦一场。 一只墨蓝蝴蝶托着沉重的翅膀坠入凉亭, 安静落在深褐靠椅边缘, 仿佛下一秒便要掉在冷硬的砖石地面。 庄生晓梦迷蝴蝶。 庄生在大梦里化蝶,至少还是有些自在的。 池奕白从恍惚中回神,鲜有地起了三分怜悯。他将蝴蝶轻轻推至靠椅里侧, 随后继续伫立亭中, 吸了口潮湿的空气, 带着沉甸甸的花香。 纯妃的话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宣告了之前的白费气力。 若池弋珂当真是父皇之前最看重的皇子,又岂会任由他残疾孤僻,一人茕茕孑立? 若宸妃当真是父皇最喜爱的妃子,又怎会让她无缘无故病死深宫? 都不过是幌子罢了。 说来真可笑。 他那无情无义的父皇,费尽心思推出另外一对母子挡在前面,接受了后宫永无止息的明枪暗箭。宸妃不仅一心痴恋皇帝,对其他宫妃也是睚眦必报,有的没的都还了回去,收拢了绝大不满与嫉妒。 至于父皇唯一在意的人啊…… 虽不知为何被关入冷宫,可林嫔此时居住的含章殿由皇帝亲卫看护,连个可能会抓人的麻雀都飞不进去。 父皇说是为了让她出冷宫之后继续闭门思过,故而又免了她向皇后的请安。皇后正忙于筹备万寿节一事,加之皇帝显露出了几分立太子的意思,所以未深思,只是不时鞭策六皇子再勤勉些,好让皇帝看见。 而母妃折了在太医院的眼线才探查到的,那些送入含章殿你的药膳方子……原来都是作安胎滋补之用。 这位天子在等待什么,昭然若揭。 都说皇帝的心思深沉难以捉摸,但若是摸到关窍,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了。 * 池令妍迎来了新的伴读,此人闻昭穗也认识。 正是她的前对头、现闺蜜王媵嫆。 “除了要安分守礼、不要轻易惹事,你可要记得护好自己。当我的伴读,通常没那么呃……平淡。”池令妍回想自己前两个伴读的下场,觉得还是提醒一下王媵嫆为妙。 “不平淡?你还不如直接说惨淡。”池宥嗤笑一声,倚在桌角大咧咧道。 池令妍恼道:“关你什么事?” 她好不容易找父皇又求得了一个伴读,可别被吓跑了。 王媵嫆在这几个皇亲国戚中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更何况池世子也在场,她显得有些无措。 “诶,你怎么也不说话?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池令妍疑惑转向王媵嫆,没想太多便脱口而出。 几年前她们俩也有过几次来往,多是因为和闻昭穗不对付才聚到一起抱怨,而那时王媵嫆也是捋起衣袖能和闻昭穗打起来的性情。近年不怎么走动,池令妍如今一瞅,才觉王媵嫆比之前圆了一圈,性子也闷了不少。 “啊,是吗?”王媵嫆忽然被点到,勉强笑了笑。见池宥也朝自己看来,脸颊不由发烫。 说点什么啊!他在看你呢,还离得如此近!心跳如急促的鼓点,紧张中埋藏隐秘的欢喜——是整个洛邑城只有月亮和她分享的秘密。 几日前爹娘正考虑要不要将她送入弘文馆给五公主作伴读,她的“不”字刚出口,转念一想池世子也在,硬生生将“不去”转为了“不错”。 哪怕池世子从未专门将目光投向她,哪怕他们只说过几句话,她还是想离他近一点。至少现在经常能见到他了不是吗?至少不必藏在月洞门后偷偷瞧了对吧? 那就先把神情放自然些问个好,再询问他今日是哪门课吧!王媵嫆想了个十分恰当的开场白,她鼓起勇气再次抬头。 池宥早已转过身,扯了扯路过的闻昭穗的发梢,嬉皮笑脸讨要花生酥。 王媵嫆蓦地觉得自己很没出息。 犹豫徘徊了那么久,终是连个“世子好”也未说出口。 她合该知道池宥不会喜欢自己的。 若她是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也是不会喜欢如自己一般的怯懦姑娘吧。 闻昭穗头发一紧,随之侧头。对着罪魁祸首不耐烦道:“不是才给过你吗?我就不信你这么快便吃完了。” “没吃完就不能再要吗?我看着你带得不少,帮你分担些。”池宥翘起二郎腿笑吟吟道,用闻昭穗的发梢在手指上转圈,是很柔顺的触感。 “不能!剩下的还要分给媵嫆。”闻昭穗将发丝从他手里拽出,凶巴巴道:“别乱动我头发!拽掉一根赔我一两银子。” 发丝从指缝溜走,池宥嘴角上扬:“可以,莫说一两银子。长宁妹妹带我吃顿晚膳,就是十两银子也使得。” “闻昭穗你别被他带偏了!一同用膳的事怎能用银钱衡量?”池令妍把闻昭穗拉过来,压低了声音:“我出十五两,不算买卖,就当贺礼,如何?” 闻昭穗同样小声回道:“成交!再送你杯奶茶。” “世子还是回府用膳吧,我觉得五殿下说得甚是在理。咱们好歹同窗几月,总将银钱挂在嘴边多伤和气。”闻昭穗一本正经。 总结:挂在嘴边的画饼是无用的,既是同窗,就应当直接行动。 池令妍就是靠后者赢得了此局。 池宥原本还很诧异,待看见池令妍从背后偷偷递给闻昭穗的荷包时,呵呵冷笑,“你说了不应用钱买饭菜,那这又是什么?” 说罢,抱臂等着闻昭穗解释。 闻昭穗则十分坦然:“和饭菜无关,这是另外的价钱。” 池宥:? 王媵嫆眼中是藏也藏不住的艳羡,天知道她多想像闻昭穗一般受人喜爱,游刃有余在他们之间。 “媵嫆一会儿下学急着回去吗?”闻昭穗轻轻拍了下她肩膀,笑着问道。 闻昭穗其实也不是故意针对池宥,只是王媵嫆今日第一天来学宫,她便寻思着带池令妍和王媵嫆一起吃个饭,也算欢迎仪式了。要是这时候有个男子在场,难免说话时会不方便。于是池宥就被短暂地嫌弃了一下。 王媵嫆自是没什么急事,待到半下午便跟着闻昭穗一同回了清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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