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听章启讲完她只觉得心惊,难怪她数次入宫,宫中旧人都说章启年幼时如何讨人喜欢,随后又怅然感叹,肃王长大后成了一副冷清漠然的模样。 又有几人当真了解此中种种。 “怎么哭了?”章启抚了抚她的面颊,笑道,“后面可都是好的事情呢,苏杭山水,平湖秋月,三湖四溪十八堤,本王都有幸见到过……” 虞秋烟靠着他,皱了皱鼻子,分明是她该安慰他的,她努力控制着泪水。 “如果是我那时候认识你就,就好了……” 她声音有些断断续续起来。 “都过去了,本王正是离了武宁山才认识……认识了不少人,说起来是本王挣了。” 虞秋烟摇了摇头:“可是你那时候一定是很难受,非常难受……才会离开武宁山的。” 一个皇子本该锦衣玉食,不涉世事,可却被逼得在心灰意冷之下,离开唯一熟悉的亲人,必然是下了好一番决心。 更何况章启不是天生冷性子的人,他若要照顾一棵树都会放在心上,要他决心抛弃所有,离开生母,更换身份,他一定也是难过的。 章启伸手揽住她,心口微动。 知道这些往事的人往往说他不知世道险恶,年幼无知,一意孤行,好在他运道好,才侥幸存活,又得以被无觉大师带回京城。 ——只有她说,他一定很难过。 “若你那时候在武宁山,本王必定不愿离开了。”
第86章 在乎 ◎不舍得◎ 大概喜欢一个人最先感受到的是心疼, 甚至有些不讲道理。 她眼睛里泛起一片雾色。 到最后,一个劲地说如果她在就好了,她甚至追问先帝为什么要将人送到武宁山, 追问当今圣上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他,追问那些奴仆怎么忍心如此对待他, 还有太妃…… 带着毫无道理的信任和直接的偏爱, 好像周围人都有错。 像是一个温软的浪头袭来, 整颗心都变得湿漉漉的。 她说如果她在就好了…… 章启恍惚想起了以前。 在远洲集市上,那一次,他被央求着陪她一道去集市。 以侍卫的身份。 那时候虞秋烟被虞衡送到远洲,每天白日里都要去书院读书。 因着她年幼的缘故, 林舅舅偶尔会允她半日的自由,但有范围限制, 每一次都只许她带着奴仆在山脚的集市附近逛逛,不能跑太远。 她拉着章启,对着林舅舅能言巧辩道:“他的武艺比之前的侍卫更好,他打赢过的, 所以舅舅我带着他一块就能去更远一点的地方了。” 那时候的街道上人来人往,但大部分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只有她没有,如她所言, 她只是想逛逛,但林舅舅指定的范围太小,每一次都不尽兴。 她总觉得在更远的一点地方一定有更有趣之处。 章启那时候只觉得她孩子气。 那时候的他重伤痊愈不久,面上看着十分苍白, 又因着混迹江湖的习性未改, 瞧着丝毫不像养尊处优身处高位之人, 反倒有几分阴郁之气。 章启跟着虞秋烟从专售文玩玉器的文馆里走出来,不过慢了一步,才走出不远便听见身后吵嚷的声响。 “你小子给我站住,你耳朵聋了?”伙计嚷嚷着就要伸手抓人。 章启十分敏锐,伙计乍然伸手,他反手一拉,倒害那伙计摔倒在地。 伙计骂骂咧咧,原是店里的扳指弄丢了,怀疑到了他头上。 那伙计咬口说他行窃盗之事,要将他扣下,要他脱下衣裳,解下腰间荷包。 章启拒绝。伙计仍不依不饶,嚷嚷着:“不是你偷的还能是谁偷的!方才那玉扳指好好的放在外头,只有你瞧了几眼,你一走扳指就不见了,被抓住了竟还想倒打一耙!” “大家可都看见了,我还没碰到他,他便恼羞成怒,还将我推倒在地,还有没有王法了!小贼难防!再说如果不是做了亏心事,为什么不让人搜身?” 街道两侧看热闹的人越发的多,众人指指点点,说就让他搜搜罢,不让搜的人,定然心中有鬼。 章启无动于衷,但还是迟疑了一瞬,那伙计趁机抽下他腰间的锦囊,他伸手阻拦,可还是为时已晚,锦囊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全倒了出来,玉器印章噼里啪啦地滚到了地面上。 “这里头没有你说的玉扳指。”他看着满地狼藉,几欲动手。 适时,店铺里的人拿着玉器跑出来,喜道:“找到了!玉扳指找到了!” 伙计面上不大好看,扶着腰站起来,别开了脸:“是我弄错了,我给公子赔罪。”说完就扭着腰正要转进铺子中。 章启屏气敛眉,最终还是抑下怒火,弯下腰去将东西一一收起来,低头的一瞬却听见那伙计的抽气声。 “唉哟——唉哟——” 章启抬头看了一眼。 原来不知从哪丢来一只肉包子,路边的黑犬飞奔着跑过来,眨眼间就跳起来同那伙计一般高,几乎踩着那伙计的肩膀扑过去接住了那包子,这一番变故吓得周围人连连后退。 借着明亮的阳光,章启抬眸瞧见了虞秋烟的侧脸,她小小的一个,伸手牵着他的衣裳,躲在他身后,偏又探出脑袋,夸张地惊呼:“哎呀,看错狗了!” 又怂又嚣张的模样,叫章启没忍住,笑了。 那伙计被黑狗扑倒,摔了个四脚朝天,慢慢地察觉出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反应过来后,气得指着虞秋烟,伸手要去拽她:“你,你,骂谁呢?” 章启不耐地伸手钳住男人探过来的手,拧了一下,伙计动弹不得,直呼饶命。 虞秋烟又嘚瑟起来,无辜道:“衍卿,快给这位公子赔罪,这路边的黑犬长得一样,我喂给黑风吃的,竟然眨眼就被这来路不明的狗抢了。” …… “我就是去隔壁铺子瞧了瞧,转头你就被人欺负成这样。被冤枉成那样,你不难受吗?竟然还让人搜身……”年幼的她替他抱着不平。 章启笑了笑,点了点头:“自然是难受的。” “难受,你还傻站着?”她转过头,不解道,“武艺那般高,怎么这么笨!你不会解释吗?” “他言之凿凿,认定是我,我空口辩解,在场之人也无人相信。”章启摇头。 她想了一会,那般情形一时之间确实想不出好法子,便跺了跺脚:“那你喊我呀,我一定信你。” “为何信我?”章启只当她是孩子气,“若真是我偷的呢?” 她瞪着眼睛,想了想:“你难道从被我救起来,一开始躺在湖边半死不活的模样,也是在骗我吗?” 章启愣住,摇了摇头。 她松了一口气,信誓旦旦,“那就是了。你不是那样的人,我可以看见的。除非你从一开始就是在骗我,但你又没有理由要那样做。” 她极有逻辑,反倒叫章启无言以对。 …… 这本是一件小事,这即便如今她不记得了,却似乎一点儿也没变。 章启心中酸酸涨涨的。 若是更早一些遇见她,他必定不舍得离开武宁山的。 他孤身一人,原本以为此生不会再和任何一个人有牵扯。 毕竟如果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望。 可遇见虞秋烟之后,好像总是不舍得。 不舍得拒绝她,在回京后更不愿意相信她忘记了自己,不舍得那些点滴的回忆,兴许与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如今也不舍得她因为自己的缘故受别人的闲话。 - 虞秋烟是和梁元星一同来的,自然也要送元星回去。章启本要同太子一道设宴欢庆,忽然改了道,要进宫去,他是为了太妃而去。 太子送着元星走了过来,见虞秋烟满面愁容,宽慰道: “皇叔向来护短。皇嫂尽可放心,他必不会叫皇嫂受委屈。今日确实是太妃娘娘考虑欠周,那些谏官可有不少盯着皇叔呢。本宫看太妃也是想与皇叔修复亲情,可惜用岔了法子,以前是皇叔不愿同她讲,想来说开了就好了。” 太妃一心想往章启身边塞女人,不过也是想弄个亲近的人在章启身边好叫章启时常惦记起她这个母亲么。 虞秋烟回了府中时,遇到了戚鼎。 原是戚九问戚鼎关于烧伤一事,问得多了,戚鼎生了疑心,先前宋成毓一事便是他疏忽,因而也不敢耽搁,一听说虞秋烟回府便来求见。 “可是王妃哪里烫伤了?” “戚先生放心。只是那日在街上偶见一人从大火中侥幸脱身,才有此一问。” 她将前因后果全隐了去,半真半假编着。 “说起来,这里面还有一番故事。我听说火起时,那女子一直在屋内,是那女子的……夫君废了好大一番劲才救了她出来。 后来她确实被救出来了,可昏迷了好一阵子,每日汤药吊着命,尽管人是救活了可还是受了重伤,嗓子不大好,腰间也留下重疾,五感都不如常人敏锐……” 戚鼎想了想,忽问:“那女子可是脸上烫伤了?” “这倒是……没有。反倒是她夫君面上被火灼伤了。” 虞秋烟回,“我同这那女子有过一些交情,她现在唯一的愿望便是想消去她夫君面上的疤痕。先生可有法子?” 戚鼎不知为何觉得此事有些古怪,按捺下心底的异样:“向来女子爱美,男子若留下了伤疤倒也罢了。不想那女子是为了男子而来。” 戚鼎又问了一些细节。 方才点头道:“若是大块的灼伤,属下只可缓解,疤痕却难以消除。只是这药方需因人而异,王妃下次还是将那人喊到近前来才好。不过那女子在火中昏迷,竟然面上毫发无伤,当真是幸运……” 虞秋烟愣在原地,为何以前她从未想过自己面上会受伤。 她那时候卧病在床,身体日益消瘦,想必并不好看,也无心揽镜自照,且别院里压根没有一面镜子…… 唯一一次是莺啭为她描妆那一次,可那一次莺啭却在她面上画了一只蝴蝶,几乎覆盖大半张脸…… 前尘往事,她本无心追究,却还是忍不住多想。 章启回府时已经很晚了,身后还跟着内官,说是奉圣人命送王爷回府,还带了圣人的赏赐而来。 虞秋烟不知发生了什么,立即吩咐着人将东西收好。章启送走了内官便拉着她转进了屋。 “怎么还没睡?可是在等我?”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叠摊开的被褥随意地搁置在床上,显然躺在其上的人只怕并未安睡。 虞秋烟甚至顾不上唤人掌灯,待人进了屋,便倾身抱了上去。 “本王同圣上饮了酒。”他的嗓音有些闷。 “嗯。”虞秋烟闷声不语,抬手去解他身上的外衫。 “本王已与太妃约法三章,如她所愿,本王日后会提携郑家,她也不会再插手你我之事,想必也不敢再如今日这般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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