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宋清音随孟黎川离了太原前往长安赴任后,薛夫人便时常悬念叹息,唯恐圣人哪日因猜疑忌惮二郎致使君臣离心,一时怒火上来便要拿大娘一家三口开刀。 二郎素来仁孝,最是看重骨肉亲情,加之二十出头的年纪便没了耶娘,是以益发珍重大娘和三郎这两位胞弟胞妹,连带着还未出阁的堂妹二娘都被他如珍似宝地疼爱。 圣人这般做派是何心思,她一妇道人家尚且能够窥得一二,二郎又岂会不知他是安的什么心。 二郎原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然而为着护宋清音一家周全,生生忍了三年未敢轻举妄动,直至去岁大败奚族班师回朝,以赫赫战功在明堂上向圣人施压,要求将孟黎川外放至太原府任从四品少尹③。 时下中原式微,朝廷势弱,苟延残喘在河东节度宋珩和宣武节度使江晁那微妙的平衡之间,此番博弈终是以圣人妥协告终,岁末,朝廷降下调令,左迁孟黎川为从四品下太原府少尹,于次年春二月辞京赴任。 这位宣武节度使江晁乃濮州人氏,祖上经商起家,后平卢、范阳、陇右三镇节度使谋反,中原大乱,玄宗携贵妃、皇族宗室出逃蜀地,江家受战乱之苦生意一落千丈,至江晁阿耶那辈只能做些小本生意。 江晁自幼习武,耍得一手好.枪,胸怀凌云之志,遂入起义军,早年间曾立下过不少战功,颇受器重。因那起义军尤擅流动作战,又擅鼓动人心,倒是日益壮大起来,数年后竟集结十余万兵马直取长安而去,一路势如破竹,杀了不知多少士族门阀,可谓血流成河,逼得先帝仓惶出逃; 宋珩之父宋临得此消息,率先出兵河东前往救驾,不日又有多方节度使争相出兵围剿叛军,迎先帝返回长安;江晁因在华阴吃了败仗,遂降于河中节度使,封为副将,后与宋玠在河南道、神都洛阳一带抗击起义军,招安有心归降之人;两年后,起义军受降朝廷,江晁亲献叛军头目首级于先帝驾前,获封宣武节度使。 至此,河东节度使宋临、宣武节度使江晁、陇右节度使王贞三足鼎立,把控关陇。 后王贞式微,宋临病重离世,宋珩承袭其河东节度使之位,从其阿耶遗愿先后攻破平卢、振武,与黄河以南的江晁分庭抗礼。 薛夫人不是那等拘泥于后宅的妇人,活了这数十年读过不少史书典籍,当今天下的形式她看得门儿清,朝廷覆灭怕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儿了。 有道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④”。 如今掣肘已除,江晁老矣,此鹿,二郎志在必得。 薛夫人面上笑容愈深,微微阖目,意味深长地道:“大娘得你这位阿兄,将来必有大造化在后头等着她呢。” 他日得了长公主之尊,可不就大造化么。话毕,与宋珩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待婢女进来布菜,宋珩的目光被那白瓷描金小碟内的荷花状糕点吸引过去,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冯贵昨日夜里说与他听的话。 “这荷花酥还是杨娘子来府上后,老身才得以有这个口福。却不知她是如何生了这般玲珑的心思,竟能做出这样好看又可口的点心来。二郎饭后用上半个尝尝味儿吧。” 好一个生了七窍玲珑心的小娘子,竟是将阿婆也哄得服服帖帖;却不知是不是那等沽名钓誉、待价而沽之辈?
第5章 双陆棋 一时饭毕,婢女捧来茶盏、鎏银铜盆、赤银唾盂等物,宋珩接过茶盏略饮两口茶漱口,而后又往银盆里净了手。 堆雪奉上干净的巾帕,宋珩正欲伸手去接,忽听窗外传来一道几不可查闻的声音,似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窗台上,登时长腿一迈起身直直转向窗子的方位,劈出一道遒劲有力的掌风直冲窗台而去,将那窗上的绿绮罗震了个稀碎。 还不待屋里众人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一道受了惊的狸奴叫声传进屋中,接着又是一道惊慌失措的女声隔窗入耳。 窗下的青衣婢女浑身打着颤,惴惴不安道:“是婢子看顾不周,叫小娘子屋里的狸奴偷跑来此处惊扰了太夫人和家主,还请太夫人责罚。” 说罢抱着那狸奴哆嗦着往窗下跪了,惴惴不安地垂下头,甚至不敢去看窗上的高大剪影。 薛夫人稍稍偏头去身侧的宋珩,见他面上隐有怒意,旋即轻轻一笑替那婢女描补道:“我当是什么,原是二娘屋里那只大食国①来的狸奴,它是个散漫难驯的性子,野惯了,又哪里能时时守得住,此事倒不怪你,夜里春寒料峭,地上冷,且起来吧。” 窗外那名唤秋蝉的婢女千恩万谢,惊魂甫定地从青砖地面上站起身子,而后一路小跑着离了翠竹居。 宋珩胸中怒气还未散尽,蹙眉轻启薄唇沉声道:“再烈的鹰和马都能驯得,何况一只狸奴,不过是二娘太纵着它罢了。” 薛夫人闻言摇头浅笑,慈祥的双目落在他五官分明的面上,只含笑平声道:“世间岂有画一之法?二郎自幼饱读诗书,岂会不知我朝太宗皇帝曾欲驯服一名为狮子骢的烈马而不得之事?” 宋珩微垂眼帘沉思忖片刻,却只是固执己见,语气笃定:“依某之见,当初若依武才人所言,以铁鞭、铁锤、匕首制之,未必不能将其驯服。” 一番话语引得薛夫人内心沉思道:二郎性子刚强冷硬太过,恐非好事,王者之道,刚柔并济才最得当。人之性情绝非一朝一夕可改,为今之计,早日替他娶位贤惠温柔的妻子进门,时时规劝二郎一二,以柔克刚、徐徐图之才是上策。 薛夫人久久不曾说话,屋内惟余浣竹和瑞圣小心翼翼收拾案上碗碟发出的细微声响,宋珩自知失言,暗道方才不该在阿婆面前表现得太过口冷心狠,遂告辞离去。 然,二娘的狸奴着实太不像话。 宋珩大步出了翠竹居,径直往宋清和的黛岫居走去。 因薛夫人钟爱宋清和,黛岫居与翠竹居之间不过一墙之隔,是以踏云时常会往翠竹居里来,偏这一回恰巧遇着宋珩在此处用晚膳,还好巧不巧地在傍晚天色昏暗时往那窗上跳了,平白惹出这桩事来。 黛岫居内。 宋清和将踏云抱在怀里轻轻顺毛,听秋蝉回刚才在翠竹居里发生的事,心下也着实唬了一跳,暗道阿婆屋里的东西样样都是顶好的,如今那窗上的绿绮罗破了,少不得要再去寻了相同的绮罗重新糊上去。 二兄素日里宠她是真,眼里揉不得沙子也是真,若非阿婆及时出言相救,秋蝉指定要挨上一顿板子。 思及此,宋清和顺毛的动作略微停顿,秀眉微折,“踏云呀,你什么时候才能有点眼力见儿呀,惹谁不好,偏去招惹二兄,不怕他掀你的皮。” 宋清和自幼被薛夫人和高夫人如珍似宝地疼爱,兼有宋珩视她如嫡亲的胞妹,心性简单纯真,倒也不怕身边的施晏微笑话她,对着踏云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一壁柔声说着,一壁将被她安抚好的踏云往施晏微怀里送。 自打秋蝉抱着踏云进到屋中,施晏微的目光就没怎么从它身上移开过,早对这只蓝眼波斯猫眼馋多时了。 宋清和自然也是看出她喜欢踏云,这才在安抚好踏云后将它往施晏微怀里送。 “谢谢二娘。”施晏微冲她莞尔一笑,真心实意地同她道过谢后,旋即垂首认真撸起猫来。 不多时,银烛取了双陆棋盘过来,正往紫檀小几上安放,宋珩那厢却不知是何时进来的,直至那团高大的阴影被低着眸的施晏微率先瞧见,错愕间抬首去看来人是谁,白瓷般的下巴微微扬起。 待宋珩那张略显阴沉的脸入眼,施晏微有一瞬间的失神,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才妥当,只是抱着踏云恍然间立起身来。 幸而宋珩并不与她计较,在画屏和银烛等人欠身行礼后,低低应了一声。 “二,二兄,你怎的,这时候过,过来......”宋清和知他这时候过来大概是来兴师问罪的,不由心跳加速,说话亦变得结结巴巴起来。 宋珩不动声色地瞥一眼右前方身着藕色宝相花纹压褶襦裙的施晏微,见她眼底不复低眉替那狸奴顺毛时的恬静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慌乱和不知所措,略好些的心情霎时回归原位。 踏云舒舒服服趴在施晏微的身上,宋珩此时一见着它,怒气便又上来两分,可等话到嘴边,语气却是软了一些,“二娘既养了这只狸奴,自当加以约束,若下次再有今日之事,为兄便亲自替你好生管教管教。” 宋清和随性惯了,并非那等心思细腻之人,倒也未曾察觉出宋珩对施晏微有意无意的关注,以为他已消气,轻出口气后露出一个轻松的笑,瓮声瓮气:“二兄,我与杨娘子要玩双陆棋,你来替我们点筹可好?” 晚风透窗送来丝丝梨花清香和微微的凉意,靠窗而坐的宋珩眸色晦暗不明,没应。 宋清和见他不说话,复又抬了眼眸去看他,观他臭着一张脸似是在看杨娘子怀中的踏云,心中暗道多大点子事,值当他这般揪着不放吗?这么个云鬓花颜的大美人坐在面前,还不足以叫他消消气吗?都二十六的年纪了,只一味跟块顽石似的,却要去何处寻位能入他眼的新妇回来? 画屏率先察觉到屋里气氛不对,赶忙上前打圆场:“还是婢子来吧。” 话毕,自去搬了一张月牙凳过来。 施晏微只当他二人兄妹正互相怄气呢,坐在那儿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索性就当个锯了嘴的葫芦。 莲花灯树上燃着十余盏烛火,映得满室亮如白昼,施晏微静静坐着,看那蜡油滴落成花,聊以打发时间。 直到银烛安置好双陆棋盘摆好棋子,叫她们掷骰子决定谁先落子,施晏微方收回目光,将踏云放在腿上,一手抚在踏云的脖颈处,一手去掷骰子。 画屏认真数了数,张嘴道:“杨娘子是六,小娘子是八,这局当是小娘子先。” 于是宋清和复掷骰,但见其上点数一颗为四,一颗为三,依照规则,可两颗棋子分别走四格和三格,亦可一颗棋子单走七格,宋清和稍作思量,分两颗棋子走。 窗外夜色渐浓,两只雀儿立在树枝上吵嘴,见有人来,扑棱一下翅膀飞走了。 银烛点亮屋檐下的明角灯,自去茶水房切些新鲜瓜果,轻手轻脚地往屋里进。 彼时宋珩正昂首坐在塌上,手里捧着本已经泛黄的古籍,那双凤目却是落在填漆绘花鸟纹的双陆棋盘上。 但见施晏微笋尖般白嫩的手指执着一枚黑子,犹豫片刻后前进三格吃掉一枚白子,将其放至棋盘中央的横杠上。 如此一来,宋清和需得同样掷出三点方能取回那颗白子。 看到此处,宋珩面上神情稍缓,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却不知是在笑施晏微方才那步棋走的不留情面,还是笑宋清和落在下风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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