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立于门槛处的银烛心里升起一抹异样的感觉,仿佛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可这会子再想退出去也晚了,因宋珩已然从女郎的玉指间回过神来,发现了门框边她的存在,那双漆黑的眸子恢复往日的肃穆冷冽,看得银烛心里直发毛。 银烛退不得,只能硬着头皮缓步进前,面上勉强挤出一个不甚好看的笑容来,声音略显生硬,“家主,小娘子,杨娘子,用些果子罢。” 宋清和正为白子的处境犯愁,一双远山眉微微蹙着,眼睛一刻没离开过棋盘,嗓音低沉:“我这会子吃不下,送与二兄和杨娘子吃罢。” 话音落下,银烛强忍着心底的惧意缓缓走向宋珩,好在宋珩此时没再拿眼看她,只低垂着头看手里的书本,挥手示意她不必将那果盘往自己跟前送了。 银烛顿感心中大石落地,暗道方才那一瞬,应是她的错觉吧。心情放松下来,连带着脚下的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将那果盘捧至施晏微面前。 施晏微笑盈盈得拿签子签了块已经去了皮的果子,指了小几上空出来的地方温声道:“劳银烛费心了,便放在这儿吧。” 四目相对间,银烛将那鎏金花鸟纹银盘往施晏微指的那处放下,又与身侧画屏低声耳语两句,抽身走了。 方才那道温柔清脆的女声入耳,宋珩眼皮微抬,眉心微动,终究没有抬首去看发出那道声音的女郎。 约莫又是一刻钟过去,白子落败之势益显,踏云在趴施晏微的腿上瞌睡,施晏微被它压的有些腿脚发麻,便挪了挪腿,画屏将这一细微动作看在眼里,高声唤秋蝉进来。 画屏乃是贴身伺候宋清和的一等婢女,自可使唤宋清和院里的一干人等,只听她此时压低声吩咐秋蝉道:“踏云睡着了,你抱它回去。” 家主独自在窗边坐着,小娘子赌气不肯与他说话,杨娘子夹在中间亦不好多言,屋内气氛着实沉闷得紧,不怪踏云会睡得这般香了。 秋蝉心里如是想着,弯了腰伸出手去抱踏云。 踏云本就在翠竹居里受了惊吓,这会子处在睡梦之中,秋蝉忽的过来抱它,倒是叫它又惊了一跳,猛地从秋蝉怀里挣脱出去,一跃落到那棋盘之上,霎时间,黑白棋子或倒于盘内,或落于地面,发出啪嗒声响。 为免秋蝉等人又去抱它被它抓伤,施晏微忙摆手道:“踏云这是有些惊着了,且莫动它,让它自个儿缓缓神儿。” 宋清和同施晏微想到一处去了,偏头吩咐画屏和小扇道:“过会儿再收拾吧。” 话方落下,施晏微转而看向棋盘上的踏云,不点而赤的檀口一张一合:“既被踏云搅了棋局,这回便算作是平局。” 画屏往窗外一瞅,只见明月高悬、繁星似锦,便叫小扇去将她新得的碧纱灯笼取过来,婉言提醒家主和杨娘子该回了。 小扇将灯笼点燃,宋清和徐徐走到宋珩身边,有些别扭地表达自己的关心:“二兄过来时没有提灯,外头黑灯瞎火的,就怕磕着碰着,便让小扇替二兄掌灯吧。” 宋珩叫她早些歇息,自己提了那盏灯笼出去,没让小扇跟着。 这边宋珩刚走,银烛那边才将施晏微送至院门外,施晏微驻足与她玩笑两句,软语打发她回去,随后独自提着一盏绘梅花的纱灯往园子里走大路。 时值二月中旬,月圆花红,风柔气清,满耳春虫低语,施晏微脚下的步子不觉放慢了些,忽而间望那空中明月一眼,顿生思乡之情,鼻尖微微发酸。 漫不经心地抄过游廊,拐过假山,不远处的石桥和凉亭便显现出来,施晏微垂头徐行,轻绾裙边踏上石桥,甫一抬首,眼尾余光瞧见亭子里大剌剌地坐着个人。
第6章 大娘归 朦胧月色下,宋珩独坐在四角飞翘的栖霞亭中,一双漆黑的星目里仍是喜怒不辩,此时正将目光落在施晏微轻盈的身段上。 方才在黛岫居里,施晏微就未曾唤他,这会子若要装作没瞧见他,不免失了礼数,平白落人口实。 思及此,施晏微暂且压抑心中酸涩,脸上颓云散尽,立在原地朝人行叉手礼,语气温和却无半分逢迎谦卑之姿。 瞧上去全无士族贵女的古板持重,亦不似市井门户出身的女郎那般行止无状,更无府上婢女见到他时的卑躬屈膝。 静谧的园子里,她的声音似一道自石上缓缓泄出的潺潺流水,清润纯净,听上去甚是悦耳。 宋珩不由心念微动,眸色里染上几分打量和探究之意。 早春的晚风,少不得透着丝丝凉意,那风儿吹动施晏微并不厚重的春衫和裙摆,如练的月华落在她白瓷般的脸上,更添一抹朦胧之美,天鹅颈下起伏如峰,细腰若柳。 那一道道冷意刮在面上,宋珩却是无端出生一股子燥意,立起身来不疾不徐地迈下石阶,继而止住脚步,与施晏微隔了约莫一丈的距离。 宋珩此人脊背挺拔如松,体格高大健壮,宽大的衣袍下藏着沟壑分明的腱子肉,眉宇间透着股上位者的气势,威严自显。 只见他垂下眼帘,将施晏微那一双清透如水的桃花眼看在眼里,轻启薄唇问她道:“某见杨娘子方才一路颓然失神,可是有什么心事?” 施晏微甚至都不及他的肩膀处,此刻只能抬起头来方能看清他的脸,观他为人清正守礼,是以心中并不过分设防,寻了个妥当的说辞:“家主多虑,妾并无心事,不过是见今夜月色甚好,忽而忆起亡兄,并无旁的因由。” 思念亡兄,这个理由确无任何不妥。 然,宋珩最擅洞察人心,分明觉得她在说起亡兄二字时,面上沉静如水,眼中亦无分毫哀戚之色,倘若不是她刻意在他面前扯谎,便是她将情绪掩藏、把控得极好,丝毫不将喜怒示于人前。 若是后者,如她这般的年纪,倒是太过年少老成了些,二娘不过略小她两岁,心性却远不及她。 “是某出言无状,倒勾起杨娘子伤心事来。” 宋珩语调平缓,刻意放低姿态,似在等待着她说出些什么话来。 那风儿似是又紧了一些,施晏微本就怕冷,加之这具身子底子薄弱,叫那微凉的晚风这么一吹,哪里还有半点与他闲聊的心思,遂敷衍道:“家主本是出自好心,又何来出言无状一说。天色不早,外头风凉,家主仔细莫要着凉才是,妾还有事,这便先行一步。” 话毕提起裙边抬腿欲走,就见宋珩朝她走了过来,轻启薄唇道:“杨娘子双陆棋艺甚好,不知他日可否赏脸对弈一番?” 她今晚就是不被这冷风吹出病来,日后对着他这么张脸玩上半个时辰的双陆棋,只怕冷也冷死了。 是以不带片刻的犹豫,稍稍后退一步,婉言推拒道:“家主谬赞,今儿个与二娘对弈占得上风实属交了好运,如何敢在家主面前班门弄斧。” 拒绝的这般干净利落,非但没有半分攀附亲近之意,反而存着几分避他不及的意味,倒是出乎宋珩的意料。 宋珩呆呆立在原地,眼瞧着那抹素净的藕色越走越远,直至施晏微纤长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无边夜色之中,他方提了自宋清和屋里带出来的灯,闲庭信步地回到退寒居。 主子未归,橘白、冯贵等人未敢下去安歇,待听得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忙迎出门来,宋珩将那碧纱灯笼交与橘白,沉声吩咐道:“明日将这盏灯送回黛岫居,再去库房里拣些巩县白瓷一并送去,太夫人屋里挑几样碧色的纱绸和安神的香料送去。” 橘白应声答是,自去了,又听商陆恭敬问道:“水已烧滚,这会子正在炉上热着,家主今日可要沐浴?” 宋珩闻言,不曾看她一眼,只淡淡道:“去备冷水来。” 初春时节,井水寒凉,如何泡得澡?商陆心中很是不解,却不敢多问,应声退下,去后院唤小厮多打几桶井水送来。 冯贵指挥小子将井水往浴桶里倒了,而后从橘白手里接过填漆梨木托盘,其上放着叠整齐的干净中衣、亵裤、外袍等衣物,冯贵将那托盘放到浴房内的条案上,接着拿火折子点燃仙鹤衔枝灯台上数支蜡烛,灯芯处散出橙黄光晕,整间浴房登时亮如白昼。 雕宝相花朱窗处置着一架六折泥金绘山水屏风,宋珩隐于屏风后褪去衣袍,将褪下的衣袍尽数挂在红木架上。 滚烫灼热的皮肤在接触到凉水的那一瞬方得到缓解,宋珩放松筋骨倚靠在桶壁上,定了定神,阖上双目将杨楚音这三个字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两刻钟后,宋珩沐浴完毕,冯贵方入内取走他换下的衣袍,交与底下的小子送去浆洗房。 因宋珩无妻无妾无通房,也不大习惯近身婢女伺候,故而夜里一直都是冯贵替宋珩掌灯,且他并无起夜的习惯,倒也无需婢女在外间的矮塌上值夜。 宋珩往那宽大的紫檀木胡床上躺了,冯贵吹灭屋内最后一盏烛火,执着一盏白铜蜡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窗外万籁俱寂,夜凉如水,宋珩难得一回失了眠,好容易浅眠后亦是怪梦连连。 此后一连三日,宋珩皆是晚归,薛夫人和宋聿等人皆不曾得见他。 这日晌午,宋珩于官署内用过午膳,方捧了本兵书欲翻开来看,忽听一双十年纪的士兵来报,道是程司马在外求见。 宋珩微微抬首,允准。 片刻后程琰大步而入,面上隐有急切之色,朝着宋珩双手抱拳单膝跪地行军礼,语气略显焦急:“节帅,卑下有要事要禀。” 宋珩敛目道出一个字来:“可。” 程琰遂起身,压低声音道是寿阳军中恐要生变,请他亲往示下,稳定军心。 宋珩细细问过一回,心下已有大致论断,遂命人去备马,于偏厅换上甲胄,腰悬长剑与程琰一道往官署外疾行而去。 外头侯着的冯贵见宋珩这时候大步流星地出来,心下便知他定是有事在身又要往外头去了,小跑着迎上前。 宋珩正要找他,是以他这会子来的正好,匆匆吩咐他回府告知太夫人:他与程司马立时就要往寿阳去一趟,约莫数日方归。 说完翻身上马,扬鞭绝尘而去。 冯贵那厢回到宋府,将事情与薛夫人禀明了,出来时见浣竹在廊下晾手帕,因惧怕薛夫人的威仪,不敢在翠竹居里明晃晃地与人耳语说话,只暗暗与她眉来眼去。 一时瑞圣提着食盒往外头进来,浣竹眼角余光瞥见她,登时羞得面色酡红,使劲拿眼色示意冯贵赶紧走。 瑞圣看着冯贵大步离去的背影,走上前打趣起浣竹来:“你与冯郎的事太夫人是允准了的,何必如此遮遮掩掩。冯郎颇得家主欢心,往后不愁没个好前程,待明年你嫁与他做新妇,也是一对令人羡慕的璧人。” 浣竹听了这话脸上越发红润起来,瑞圣见状便不再逗她,进到屋里将那银耳百合枇杷羹呈给薛夫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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