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啊,不管她说什么,最后的惩罚都是一样的,师父早认定了她有罪,再多的解释也不过是谎话连篇、是蓄意狡辩。 静隐尊者一走,便如同一根崩起的弦突然断裂,所有人似都松了口气,他们又开始对跪在地上的云黛指指点点,将本不属于她的罪行扣在她脑袋上,大肆讽刺嘲笑。 一切都和前世一样,连那些羞辱嘲讽的措辞都没变,当时云黛年少,心智尚不够成熟,那一字字、一句句像最锋利的刀,将她割得遍体鳞伤。 不过如今的云黛却并不在意,她的肩曾在百年后为岌岌可危的万仞阁撑起一片天,那时她受到的屈辱嘲弄哪一次不比这一次更重、更可怕?可怕到甚至真的可以威胁到她的生命。 她跪在雪地里,垂着视线,任由鲜血一滴滴地砸落,像在净白的雪里开出的点点梅花。 重伤令她的视线有一瞬间的模糊,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视线里便出现了一双绣鞋。 云黛抬头望去,正对上苏秋娥的目光。 “二师姐……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她扯出一个笑,露出了被血浸红的牙,说了句令苏秋娥莫名其妙的话。 她们的确许久未见了,前世的苏秋娥早便惨死在了三百年前,云黛见到她时,她只剩下一具衣不遮体的尸体,全身被法宝打得千疮百孔,没一块好肉。 还是云黛拖着气血两亏的身体,将二师姐的尸身从血河尸海中背回了万仞阁安葬。 “云黛,”苏秋娥皱起眉头,“你不该那样对师父说话。” “那我该怎么说?”云黛反问她,“我解释了,可你们不相信我,你们只觉得我谎话连篇;我认错了,你们又说我不该,我到底要怎么做你们才能满意?” 苏秋娥斥道:“你那是认错的态度吗?我真不知道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云黛浅笑了一声,她五岁拜入宗门起,便一直跟在二师姐屁股后面转,师父无心教导弟子,她的修行都是二师姐在过问,若真要说起来,眼前的二师姐反倒更像她的师父。 “二师姐,我只想问你一句,倘若我的位置和叶师妹对调,倘若今日是我受了一身雷火灼伤,而叶师妹则恰巧捡到了我遗落的千灵红沙果,你们会不问青红皂白便指责她冒领我的功劳吗?” 她这话将苏秋娥问得稍稍一愣,随后她面色微沉道:“叶师妹断不会做出这等行径!” 云黛不懂:“为什么叶师妹不会,我就会?” “因为你嫉妒叶师妹。”苏秋娥几乎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这个答案。 云黛又被逗笑了,她摇头:“我不嫉妒叶兮颜,我为什么要嫉妒她?” 她歪头看着苏秋娥:“别人误会我就算了,我没想到二师姐也误会我,二师姐当真不记得我幼时的志向了?叶兮颜是剑修,她喜爱斗法比试,她和每一个万仞阁弟子一样,我却志不在此,为何要嫉妒她?” 她的话令苏秋娥又是一愣,某段久远到几乎有些模糊的记忆被勾了出来。 穿着雪白门服的小姑娘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模样,她伸出胖乎乎的手将木剑推到一旁,眼巴巴地瞅着她,小声道:“二师姐,黛黛不想当剑修,黛黛想当音修。” 苏秋娥点着小姑娘的额头道:“你这小丫头真是一点都不像师父的徒弟,万仞阁的弟子怎能没有争强好胜之心?” 小姑娘便笑了起来,笑出两个圆圆的酒窝:“黛黛不想争强好胜,黛黛只想当音修,到时候万仞阁的师兄师姐们拿了第一,黛黛就在旁边奏乐欢庆!” 后来的那些年里,云黛也真如她所说的,专心当着音修,分明顶着一身先天灵骨,却对剑术一道毫无兴趣,每日醉心风月。 直至叶兮颜入门后,云黛便彻底变了,叶师妹处处比云黛好,她虽根骨资质不如云黛,在修炼一途上却极为用心,每日天不亮便开始炼剑,不似云黛那般,成天只知抚琴弄笛…… 叶兮颜对待门内的师兄师姐们也更为上心,师门有任何需求,她都会第一个顶上去。 就好比这一次,镇山灵龟受伤,她便是拼着重伤也要跑去灵刹山采摘千灵红沙果…… 回忆到这里突然止住,苏秋娥猛地一惊,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总认为云黛嫉妒叶兮颜,竟是因为云黛不比叶兮颜会讨好同门…… 可云黛又为何要讨好他人?她身具先天灵骨,本就是天之骄子,炼剑还是作曲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就该活得肆意洒脱,她凭什么总被用来和别人作比较? 苏秋娥的手心隐隐有些发凉,她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倘若云黛当真没有说谎,倘若她真的没有冒领叶兮颜的功劳,她真的只是无意间捡到了灵果…… 苏秋娥一片混乱,她神色闪烁,终是有些底气不足道:“那你也不该与师父那般说话,你作为弟子,尊师重道是最起码的……” 云黛觉得更好笑了,尊师重道的前提是,她的师尊值得她尊重。 一个会爱上自己徒弟的仙门败类,凭什么要她唯唯诺诺、卑躬屈膝?她云黛可不是愚孝愚忠之人。 苏秋娥只乱了片刻便又重新恢复了镇定,她打理师门这么多年,门内弟子们的那些小心思她自然一眼就能看透。 自从小师妹入门以来,云黛是如何一点点对小师妹恶语相向,又是如何一点点妄图排挤打压小师妹的,她不会不记得! 更何况如今证据确凿,云黛不过是还想狡辩! “云师妹,你还是好好反省一下吧!待到师父回来后,你好好去道个歉,不要一错再错了!” 扔下这句话之后,苏秋娥也转身离去了。 看着二师姐逐渐消失在雪地里的背影,云黛又有些想笑,不过这次她没能笑出来,因为她咳出了一口血。 斑驳的血迹在她雪白的前襟上晕开,云黛剧烈地喘息着,微垂着的眼眸中却隐隐透着某种极致的兴奋之色。 如锁链般束缚在她身上的金色灵气令她维持着跪地的姿势,站不起来也倒不下去,这个状态格外难受,却也让云黛的思绪变得愈发清晰。 她的全身都剧烈颤抖着,却并非只是因为疼痛,师父落下的第二鞭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她故意为之,不仅是为了试探此时的师父对叶兮颜的感情,更是为了另一个至关重要的目的…… 云黛胸腔之中浓郁的杀气如滚烫的沸水般燃烧着,若没有肺腑间的疼痛感和身上捆着的这根灵气化作的绳子,她恐怕已经被这股杀气控制住,变成一具没有感情的杀人傀儡,血洗整个万仞阁了。 她没想到没了《太上忘情诀》的压制,《斩戒诀》的威力竟会如此强。 前世,禁术《斩戒诀》令云黛拥有了坚不可摧的心性,之后百年的修行中,她几乎从未遇到过瓶颈,修炼速度快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 只是每每忆起往昔,云黛总隐约觉得,那些情感连带着过往的记忆似乎都一同变得模糊了起来。 她有时甚至会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和这个世界是割裂的,那些本该浓墨重彩的过去既是她的亲身经历,又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而她也不过只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罢了。 可当她重新睁开眼时,当她重生回三百年前时,那些早已被她抛却的情感竟逐渐清晰起来,如缓缓靠近的旋律,遥远又熟悉…… 浓烈的爱;阴冷的恨;绝望的苦……百味汇聚于心头,酸涩难忍,如百蚁噬咬,那是云黛修炼《斩戒诀》以来从未有过的感受。 她仿佛终于从旁观者的位置回落,回归真实。 神魄之中属于《斩戒诀》的烙印还在流淌,云黛迷茫了片刻,又突然了然。 都说修炼了《斩戒诀》的人虽能破除心魔,却必定结局凄惨,或许……《斩戒诀》真正的功效根本不是未来,而是是从前。 不是新生,而是重启。 那摇摇晃晃的飘摇一生也不过是一场虚妄破碎的梦。 而真正的神魄早已回到从前,从原点开始,将那些成为心魔的遗憾与痛苦重新经历一遍,再做出最好的选择,解开心结。 云黛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那是从未有过的一种鲜活与张扬。 她兴奋得发抖。 她回到了三百年前,回到了十八岁这年,彼时她灵骨尚在,心性未损,右手也完好无缺。 因果的脉络如蛛网般攀爬延申,她可以做无数不同的选择,也可以拥有完全不同的未来。
第3章 谢映玄 云黛重生了,这个认知让她明白她可以去做很多事,也可以完成很多前世未达成的遗憾。 比如说,她想试试灵骨尚在时,用右手练剑是什么感觉;再比如说,她想看看她能否靠着自己的心性,先入情再破情,最后达到忘情之境,重新将《太上忘情诀》修练至大成…… 可如今跪在山门前的雪地里,云黛却非常清楚,自己重生后的要做的第一件事只有一个,她必须要找到能够压制杀气的办法。 如今的她不比前世,她的所有情感都回来了,她不可能再在一夜之间将《太上忘情诀》修成。 若无法压住被《斩戒诀》激起的杀气,她自己都不敢保证她会做出什么疯狂的行为来。 云黛闭着眼睛,她尽量去感受炼魂鞭带来的疼痛,并借由这份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明。 前世她主修的功法是《太上忘情诀》,而《斩戒诀》则只是一个辅助的法门,但重生之后,《斩戒诀》却反客为主,成了她的主修功法,从此之后,恐怕不管她再修炼什么,都无法越过《斩戒诀》了。 云黛知道,这是《斩戒诀》真正的效用,也是她重生必不可少的代价,不过她并不害怕。 她安静地跪在地上,靠着吐纳来缓解经脉之中激荡的灵气。 围在山门附近看热闹的弟子散去了大半,但仍有一部分对着狼狈的云黛指指点点。 云黛根本不在意,她甚至没将他们的话听进去,她只是认真地调理着内府,认真地去镇压心底暴躁的杀意。 灵气在经脉中不知运转了第几个周期后,云黛烦躁的心终于安定了几分,她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一些压制杀气的窍门,那股浓郁的杀意不再过分强烈。 如今的云黛修为只是第二境,而她的师父,现任万仞阁掌门静隐尊者却已是圣尊境界,以她现在的修为,就算她极为擅长越级杀人,也绝无可能无视如此悬殊的修为差距,击败静隐尊者。 所以她还不能那么快和静隐尊者翻脸,至少现在的静隐尊者还愿意维持表面的师徒关系,还愿意将他那龌龊的心思藏起来,她可以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先提升自己的实力再说。 她的本命法宝神剑醉流鸢如今还在剑冢里躺着呢,在她真正取得神剑之前,她需要养精蓄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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