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龙不压地头蛇,”宴云笺叹道,“大人在朔川的分量不知比我高出几何,我又能为大人带来什么助益呢?” 虚通海望着他,目光微转,慢慢打量一圈这间茶室:“乌将军,您一出手便赁下了这座宅院,明面上看,只有您与姜姑娘两人,但这里如此安宁清静,背后不知有多少暗卫护持,才能让您这般悠闲吧。” “大人抬举。”宴云笺慢慢将斟满的茶盏推过去。 虚通海垂眸看了一眼,没伸手:“乌将军有今日的身份地位,是靠自己的命打拼出来的……” 宴云笺打断他,似笑非笑:“非也。我有今日,是义父抬爱。” 桌案上的烛火被微风吹拂,晃动两下,二人一起看过去,火苗微弱如豆,下一瞬又恢复如常。 虚通海道:“好吧,在下明白您对姜将军的敬仰之情,此次军粮输送上的纰漏,您心中必定恼恨不快。” “何止恼恨不快,是恨之入骨。” 这确实是一句实话,当日战场上的情状,若非亲历之人不会懂得,战争距胜利只差最后毫厘,此时此刻军粮被断,便是断他们的后路。虽然他烧了燕夏军粮,暂且燃眉之急,可对方的补给却快,一旦未在他们后续供给之前彻底拿下燕夏,他们最终必定会被对方铁骑践踏惨死。 虚通海道:“在下明白。 “现在说这话,您听着可能会觉得刺耳,但也不得不说——此事已经有惊无险的过去,您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少年将军,迎接您的是光明万丈的去路和至高无上的荣誉,若您不对往事再行计较,那么前方,也不会有任何阻碍。” 宴云笺慢慢笑了:“虚大人,您今夜不是来请我帮忙的么,怎么我听着,似乎有些威胁的意味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将军是聪明人,我们互相捏着把柄,何不一起放手?放过对方,也是放过自己。” 宴云笺不说话。 他修长干净的手掌搁在桌上,食指一下一下若有似无轻点桌面,烛火虚晃的光影在他脸上折出明暗界限,像深渊阴鬼,沉得住气,等对方剖开肚子,露出里边的真心来。 终于,虚通海打破这沉默:“将军一定要一意孤行吗?哪怕赔上自己的前途也在所不惜?” 宴云笺说:“我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对您夫人的事,深表遗憾,帮不上忙,若无其他事,您可以走了。” 他逐客令下的毫不客气,说完后便站起身先行向外走去。 “宴公子——” 宴云笺脚步停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虚通海站起来:“您既然姓宴,一定要我把话说的这么清楚吗?我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宴云笺回头。 他周身的气度仍然松弛,从容不迫的模样与片刻间并无任何分别,虚通海的话,根本没激起他情绪的任何波动。 虚通海盯着他,渐渐明白过来:“你早就知道我识破你的身份?” “我不知道。但你能够识破,我并不意外。” 其实当时在府门外,他没有再往下说。爻埙已经是被禁绝的乐器,胆敢在州巡大人府上吹奏的,除了他自己本人,绝不会有第二个人敢做出来——他深深刻在骨魂上的宿敌不是梁人,竟是他大昭之人。 从小到大,他只牢牢记着虚通海之名,却未想到他们竟是故土同族。 “是因为那时我吹奏爻埙,你听见了,对吗?” “不错。” “我不知当时你在门外,否则,我绝不会在那时……”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虚通海慢慢走上前:“我一时疏忽,你却藏无可藏。自打进门那一刻,我就恍惚着,虽然你遮住眼睛,但我始终觉得,我又一次看见了宴洐。” 宴洐是昭贤宗的名讳,宴云笺气息陡然沉冷,抬起手慢慢解开覆在眼上的白绫,再睁眼时,那双暗金色的异瞳锐利沉静。 父子相像,竟至于此,那双眼睛更是点睛之笔,宴云笺和昭贤宗,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虚通海看了许久,道:“只要你将我夫人放了,我一定为你保守身世的秘密,保证不会有半点风声传回京城。否则,一旦京中的人提早知道乌烈就是宴云笺,他们会想出无数阴毒的手段来对付你。” 宴云笺淡笑:“我都无所谓。” “你说什么?” 宴云笺转身走至窗边,那里悬了一个丝竹木笼,里面有几只羽毛翠绿的鹦鹉。它们不叫,也不怎么动。 他拿起搁在一边的木杆,从木笼的空隙中伸进去,有一下没一下逗弄笼中的鸟。 手势随意,面无表情。 “陪你聊了这么久,其实早就不耐烦。我不过想确认你的夫人,在你心中的分量。”宴云笺回头,“这一点你倒不堕乌昭和族的声名,是真的很在乎她。” 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让他情绪难平,唯有提及夫人,虚通海竟有些隐隐恐惧:“你什么意思?” “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只是不想相信,”宴云笺转过身,继续逗弄笼中的鸟,纤细的木杆划过鸟的翎羽,那鸟懒洋洋地微微动脑袋,“去年,我拢合父亲的旧部,也是在那个时候,公孙忠肃开始出手挑拨我与姜重山将军的关系,这你应该是知道的。” 虚通海咽了咽口水,一言不发。 “公孙忠肃既已出手,就不会无功而返,调唆不成,必然还有后招。他的棋子遍布天下,放眼东南,最得力的人便是你虚通海了。你也聪慧,深知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要致命,故而一直隐忍不发,直到这最后一战,看准时机想将我们置于死地。” 宴云笺垂眸:“你难道就不会想,公孙忠肃要对付我,仅仅是因为我官阶几品,军功如何么。” 虚通海牵了牵唇角。 公孙忠肃是是什么人,无缘无故,他才懒得沾没必要的血。 宴云笺走到如今这一步——如果仅仅只是一个优秀才俊,那也无妨,这样的年轻人谁都喜欢。 可他身份特殊,一旦他登上高位,接踵而来的,绝非好事。没人希望宴云笺继续强大,未雨绸缪,总是应该。 虚通海盯着他,慢慢道:“你果然另有心思。” “你想要的,在我这里得不到。我什么都不知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宴云笺笑:“你怎么会不知道。” “军粮之事……呵,你翻出了天,也不过让我人头落地。” 宴云笺不置可否:“你我之间,断送军粮只是新仇,真正旧恨根源,是你在梁昭之战中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 “你一向嘴硬,要是就这么承认了,我倒觉得意外了。”宴云笺眸色沉静,“你杀了我父亲,这叫什么都没做?你是乌昭和族人,你知道的,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虚通海咬牙:“我说了,我什么都没做。” 宴云笺浅淡一笑。 指指身后的鸟笼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范怀仁养的,对这个名字你应当不陌生。” 范怀仁的大名,他怎会陌生,虚通海盯着那笼中的鸟,方才还觉得普通的东西,此刻再看,只觉诡谲异常,不似凡品。 “只要你把当年所犯的罪行一一细陈,我不会动你的夫人。如若不然,我失了耐心,便放飞一只鸟,它们会衔回一根手指。” 一瞬间,虚通海头皮发麻:“姓宴的,你不要乱来,你也是有软肋的!” 宴云笺说:“是啊,但我不会像你这般无用,明知宿敌到访,还能百密一疏,叫人得手。” 诡异的沉默在房间内流转,四周静的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宴云笺轻叹一声,手指微抬,木笼小门开启,一只鹦鹉震翅飞出,眨眼便消失在窗外。 “不要——!” 虚通海一把扑上伸手去抓拿,却赶得不及,扑了个空。 那鸟早就无影无踪,他茫茫然看着窗外,陡然回头: “不可能,不可能,我不相信……如果你就是传闻中的乌烈……” 这一年来,他不是没听过这个名字,乌烈将军神勇聪慧,忠义仁怀,多少事迹在东南口口传颂?大家尊他战神下凡,忠勇慈悲,既然那样的人,绝干不出来他嘴里说的这种事。 “你不会的……你是君子……不会这么做……你只是吓唬我罢了!瑶娘……她是无辜之人,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不可能伤害一个无辜之人的……” 宴云笺一直听着。 虚通海不停摇头,向他求证,也是让自己安心:“你做不出……” 宴云笺哈哈大笑:“我是想干净,但我注定这双手会肮脏无比。我要走的这条路,容不下慈悲心肠,无辜之人……你以为我利用的无辜之人还少吗?” 随着他话音落下,方才飞出去的鹦鹉振翅飞回,落在窗边,沉默收拢翅膀。 嘴里衔着一根手指,纤弱,细白,了无声息。指根处有一细细的银色指环,欲落未落的耷拉。 虚通海一眼便发了疯,向宴云笺扑去:“啊——你这个畜牲!我杀了你!” 他骤然发力,掌似蒲扇重重击来,力道可想而知,宴云笺早有准备,右手一钳,牢牢桎梏住他的手。 他垂眸,音色无悲无喜:“说句实话,看见这根手指,我并不觉得痛快。所以你最好做该做之事,说该说之话,莫要让我再作恶。” 虚通海血红了眼,死死盯着宴云笺,恨不能在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我一定会杀了你,一定会杀了你,你今日斩下瑶娘一根手指……来日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宴云笺目光陡厉,手指轻扬,木笼再次打开,又一只鹦鹉振翅飞去。
第83章 漂萍不渡(五) 姜眠走进偏院时, 看见范觉往鹦鹉嘴中塞什么东西,那鹦鹉很通灵性,叼着东西便拍翅飞走了。 “范觉, 你在做什么?” 范觉看见她,明显一慌:“姜姑娘。” 姜眠向他走去。 “姜姑娘,天色已晚, 您怎么没有在房间歇着?怎么过来了……” “我就是看天色晚了,阿笺哥哥还没回来,有点担心, ”姜眠站到范觉面前,明眸微转打量他,“所以想着找你问一问, 看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范觉摇头:“公子都会处理好的, 无须姑娘劳心,您好生歇着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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