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行峥目光死死盯在姜重山握在宴云笺手臂上的那只手。然而,他看见姜重山缓缓放开手。 那口气一松,整个人颓然委顿在地。 姜重山道:“好。阿笺。” “我口口声声说,你们三个孩子在我心中都一视同仁。可这么多年,都委屈了你。”他说,“我从来没有偏心过你一回,今日我便要偏这个心。” 说完,他看向听得目瞪口呆的姜行峥:“阿峥啊,你从小到大,我都没动过你一根手指头。你知道为什么吗?不是因为你比阿笺懂事。也不是因为你比他出色。”他一字一顿,轻轻道:“是因为我一直都在偏爱你。” “今日你便看一看,我偏心宴云笺时,会是怎样的做法。” 姜重山转身,在宴云笺面前深深低下头去:“阿笺……” “我没有教好我的儿子,也没有保护好我的女儿。我更对不起你。你去罢。” 他闭上眼,转向一边。 宴云笺什么都没有说。 姜行峥看着宴云笺越走越近,不断摇头喝止他。可是他浑身的伤,根本没有任何力气去阻止他靠近。 眼见着宴云笺与他擦身而过,绕到他背后,长刀递出,“噗”的一声贯穿他胸口。 姜行峥低头,看见明晃晃的刀尖从他前胸突出,上面一滴一滴落着鲜血。 这是他杀阿眠时的手法,也是这样长刀贯穿。 好疼啊。 原来是这么疼。 他趴在地上,痛的惨叫出声。恍惚想当时他的妹妹,怎么连一声都没有发出?安安静静的,像她平时那样乖巧。 可是这种疼痛,她怎么能受得住呢?是不是因为太虚弱,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阿眠、阿眠。他缓缓抬眼,目光一一看过在场之人,他们无一不是目色冰冷,犹带恨意。 这世上唯一一个会因为他痛而心疼的掉眼泪的人,已经不在了。 一念至此,撕心之痛犹胜利刃切肤。 姜行峥痛苦哀嚎,边哭边笑,他杀了他的妹妹,他杀了他的妹妹! 他害死这一生对他最温柔的人。而他自己,也被他最瞧不起的人一刀贯胸。他真荒唐,真可笑,真悲哀啊。 鲜血汩汩从刀口中涌出,很快便形成一滩血泊。姜行峥倒在中央,目光发直盯着前方。 穿过众人的身躯,穿过小小的偏房,穿过府宅,穿过京城,穿梭过无数过往。 他看见那年除夕,他们一家围在一起吃年夜饭。 他看见自己笑了。 ——是真心的吗? ——是真心的吧…… ——可他不是在演戏吗?不是装出一个温和稳重的大哥吗?他…… 大脑中最后的思绪只剩这么短,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出答案。姜行峥手微微向前够着,空空的风从他掌心划过,他闭上眼,手掌沉沉坠落。 …… 姜行峥的后事草草处理完后,宴云笺对着成复和赵锦的牌位燃起三炷香。 他对牌位跪拜,深深叩首:“兄长,害我践踏信仰的贼人已死。此生我必定珍重此心,再不会让你失望。你与长嫂,可以瞑目了。” 牌位上书礼节是以他长兄长嫂的名义,宴云城与赵锦两个人的名字遥相辉映。 他擅自做主,算是帮兄长娶了长嫂过门,并将他二人合葬一处。不知他们泉下有知,能否感慰。 听手下的人回报,仪华只身一人去了大昭故地,宴云笺对成复与赵锦的牌位拜了三拜,默默良久,道:“让葛行和武清带手下的人暗中跟着保护,不许有半分差池,更不许自作主张打扰。” 姜行峥死讯散下去第二日,张道堂受凌枫秋之托前来寻宴云笺过去一见。 彼时,凌枫秋跪在床边,这时候他的耳朵也已经不大好了,连宴云笺行至身前也不知晓。等张道堂温和按了下他肩膀,他才知道人已经在他面前了。 凌风秋双臂平举,虽然手腕已空,却仍面对宴云笺端正行下一个礼。 这一拜有道谢之意,以及更复杂的心意。他说不出口,千言万语全都融进这深深一拜中。 宴云笺伸出双手将他扶起,发音慢且清楚:“枫秋,姜行峥已伏法,你可以安心了。” 凌枫秋极力分辨,直到宴云笺说了两遍,他才缓缓点头,右臂缓慢笨拙轻轻点自己的唇。 张道堂照顾他多时,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取来纸笔,铺到他面前。 凌枫秋唇角微弯,缓缓俯身,用牙齿咬住笔杆,凝一凝神,一笔一画在纸上写下一个字。 死。 写罢,他用两条光秃秃的手臂将纸视若珍宝地捧起来,护在心口,一条胳膊点着中央的字,一条胳膊横在自己脖颈边,做出刀划的动作。 宴云笺失声道:“枫秋……” 凌枫秋跪的端正,从这副残躯败体中,依稀还能辨别他当日长身玉立的风姿。此刻,却执意俯身对他叩头。 任凭宴云笺与张道堂如何扶他起身,他也不肯。磕头的动作渐重,砰砰砰磕在床沿,心意坚定,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终于,张道堂小声说:“公子,当年我就说过,若让人毫无尊严欢愉的活着,不如让人痛痛快快的死。只是那时凌枫秋心愿未了,即便痛苦至极,他也要硬撑着活着,为了将他知道的隐秘告诉我们。如今,大仇得报,万事已结,他是心性骄傲之人,片刻也忍受不得……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他目光下至,望着那纸上端正有力的死字——凌枫秋写过那么多字字句句,或因原委复杂,或因字形繁复,而让人猜测不出。唯有这个字,他写的又快又好,也不知在他认不注意时,偷偷练了多少遍,又期盼了多久这一日的到来。 凌枫秋不知道宴云笺将他的心意听进去没有,他只是阻止自己,不让他再磕头。他不管不顾,最后几乎是将头往床沿上撞,喉间泄出丝丝痛苦的呜咽。 终于,宴云笺在他床边半跪:“枫秋,对不起。” 凌枫秋浑身抽搐,不停摇头。 “我会让张道堂给你配一碗药。” 凌枫秋发疯的动作停下来,如久旱逢甘霖之人,拼命向宴云笺方向分辨。 他说:“你的心愿……我成全。” * 半个月后,宴云笺向凤拨云提了辞行之事。 凤拨云疑惑:“虽说艳阳洲是个好地方,可京城的条件不差,为何不留在京中?况且,此事姜重山不来提,怎么是你来?” 宴云笺道:“京城虽好,但恐往来烦扰,不利于阿眠养身子。高叔和张道堂都说,阿眠身体已无碍,但却不知为何一直不醒,也说不准究竟何时能醒。在京城,有许多无可避免之事,到底不够安宁。” “至于义父……他见您总觉尴尬,便托我来了。” 凤拨云冷笑:“朕当你们一家都是厚脸皮,不成想也有挂不住脸的时候。他能不尴尬吗?此前以姜行峥为借口,拒绝了朕邀官之请,眼下贼子已灭,朕若再请姜公出山,他又有何话说?” 宴云笺端正拱手:“皇上,义父的确年事已高,戎马半生,实在辛劳。请您念在他功苦疲累,又有开国之功的份上,莫再给他将军之衔。” 凤拨云半晌没说话。 彼时晚霞漫天,彤云万里,微风轻轻过,带着人一丝低叹卷上天际。 “朕会封姜重山为异姓王。艳阳洲便是他的封地。”这是晋朝开国的第一个异姓王,身份之尊崇,其中意义无与伦比。 凤拨云道:“兼领镇国大将军一职。这虚名先让他担着,若无战事,朕也不会要求什么,但若有了战事——宴云笺,你身为他的义子,你就要帮他担下来。” “是。” “旧朝都已过去,从今以后既无北胡,也无大昭。公主与皇子的身份都是旧话,你现在是朕的臣子,姜重山辞得,你辞不得。朕看在阿眠的份上,给你些时间,但不是永久的,你可明白?” 她重人才,胸襟格局令人叹服。宴云笺低声道:“微臣明白。多谢皇上。” 两人默默了良久。 “还有一事,朕想了很久。也和姜重山商议过了。”凤拨云道,“他日史书工笔,朕会重新肃清。” 她瞥宴云笺一眼,“这不是为你说话,只不过依照事实,不愿叫人含冤。是便是,非便非。只书旧迹,而不深阐个中原因。” “再者,你与姜重山二人纠葛本就极深,无论是义父子,或是爱恨颠和后来的背叛——朕不想将阿眠牵扯其中,若后世知道姜重山之女也是你宴云笺的妻子,还不知要如何诸番猜测评判。朕不愿如此,朕会让史官抹去阿眠的痕迹,给她永远的清静。” 他们这些人,避不开后世评说,也无需避开。褒扬也好,贬损也罢,就不是已经作古之人能够管束的了。 可是那些纷扰,他们来担就好了。 活着的时候,尽力护持珍贵之人安稳,得以延续生生世世。 宴云笺道:“皇上思虑周全,微臣亦是此番意愿。皇上先行提出,微臣感激不尽。” 斜阳渐沉,最后的绚烂金光落在凤拨云美艳无双的侧脸:“你去吧。” “记着,朕只给你三年时间,艳阳洲虽然养人,但若三年还未起色,那京城也是一样的。你便将阿眠带回来,朕来照顾。”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宴云笺离开后,凤拨云独自一人站在风口里,对着巍峨皇城沉默许久。 天□□晚,万籁俱寂。 * 凤拨云登基之初,都由顾修远辅佐在侧,但一整个冬天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不到半年便卧床不起。凤拨云感念他操劳半生,保留他的俸禄,允许他在家养病。 而那个时候,顾修远的夫人冯氏已经病入膏肓。 弥留之际,她将顾越叫到床前。 冯氏枯瘦苍老的手紧紧抓着顾越,看着她牵挂一生的、让她无比骄傲的儿子:“阿越……娘放不下你、娘走之后……就更没有人提醒你……好好照顾自己,你要、要学会爱惜自己……” 顾越紧紧回握冯氏的手,只低低唤了一声娘。 冯氏气若游丝:“阿越,娘的心肝肉啊……你父亲他,自私了一辈子。娘也糊涂了一辈子……娘真的很后悔,很后悔……” 顾越柔声道:“娘,您不要这样讲。” “阿越,阿越……娘真的错了,这些年……无时不刻不在后悔。分明你连听到姜姑娘的名字,都会掩饰不住欢喜的神色。外人看不出……娘看的出……可是娘看的出,却装作不懂啊……都是娘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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