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仿佛有一片郁郁苍苍的杏花林。 - 白玉柱上雕刻盘龙,沈约穿过烟雾缭绕的大殿,只感到深宫寂寥,四周寂静得可怕。 内常侍李符手握拂尘,身型微微佝偻,姿态毕恭毕敬。 “秦王殿下,陛下在内殿等您。” 李符小心翼翼,不敢怠慢。毕竟眼前是陛下刚寻回的幺儿,如今深得帝心的四殿下。在北庭时曾以贺兰将军子侄的名义,领兵数仗,人称玉面修罗。 如今又总揽幽州兵权,一时权势煊赫。更何况,李符还知道一桩不敢与人言的惊天秘闻,让今日的他心惊肉跳。 男人穿紫蟒袍,通身尊贵之气,眸底似淡金浮过:“有劳。” 二人穿行过长长的宫道,只听见流水淙淙,山石上绿松郁郁。宫墙内竟有一面小湖,湖上香山屹立,风光秀丽。 皇帝已经年迈,大多时日都独自在沉香宫中度过。他御宇已有十数年,年轻时曾南征北战,堪称一代英主。如今却渐渐吃斋念佛,清心寡欲。 皇帝如今也不近女色,自杜皇后被废之后,后宫不再立后,也不再选秀。膝下至今也不过四子三女。 “你来了。” 沈约行叩首之礼:“臣参见陛下。” 沈雄不过五十岁,却已老态龙钟,白发苍苍。可那双眼睛却仍如年轻时一样炯炯有神,亮如明镜。 光中微尘浮动,殿内无比寂静,许久才传来一声太息。 “你是否对我失望至极,所以至今都不愿称呼我一声父皇。” 底下却只是沉默。 皇帝幽幽道:“你的名字是我在景泰四年取的,那年永嘉坊内的梨花香极了,我抚着香奴的小腹,满心期待地给你取名为约。我许诺她待你出生之后,就以你的名义,将她与你接入宫中。” “除了皇后之位无法许她,我此生定惟此一心,定不负她。” 老人喃喃地念着昔日的誓言:“此生不负,以此为约。” 岁月仿佛在那一瞬间,又回到了他年轻的时候,梨花开满枝头,树下娇妻稚子。 可如今却只剩下一抔灰烬,他也变得垂垂老矣。 沈约从不知道这些细节,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只余平静:“可您还是辜负了她。” “是,我那时骄傲,以为自己已彻底掌控朝政。可没想到皇后心毒,容忍不下我疼爱一个女人,世人也容忍不了她月弥人的身份。是我一意孤行,不该如此心急……” “可我又怎会想到,苦果是我早已酿下。” 他所深爱的女人,实际上是他所灭之国的遗民。 沈雄喃喃道:“我也如何都没想到,她恨我至深,却又不够深……” 也许恨比爱更深。 香奴恨他对月弥不留情面的杀戮,午夜梦回,总是想起视同亲姊的月弥公主濒死前那双绝望的眼。可她或许也爱过,她蛰伏在他身侧,迟迟动不了手,直至生下他的孩子。 所以她最后选择了毁灭,将所有的爱与恨,都付诸一场大火。 “可她其实又无比清楚,她的死去,对我而言才是最大的复仇。”他最爱的女人死了,他的心也死了。 自沈雄以为妻儿皆在火中丧命,一度心灰意冷,无心朝政。直到得知沈约未死,只是被香奴的故人抱走,这才有了微弱的希望。 他苦心经营数年,将杜氏废掉,也终于铲除了背后世家爪牙。 沈约垂眸不语,那场滔天的大火,在脑海中仿佛还是如此清晰。 那场决绝的大火,起源于宓香在深宫之中渐渐的枯萎。沈雄毕竟是一国之君,无法时刻陪伴在她身侧。她有孕时就常郁郁寡欢,夜里如梦公主,数次惊醒。 入宫后,皇后与其他嫔妃的暗中针对,也让她感到迷惘。 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在敌人的后院,抚养着他的孩子长大,难道日后还要和他的其他女人们争宠? 沈约还记得最后,容颜妖娆的女子死死抱着他,企图与他一同归为灰烬。可最后一瞬,却还是将他推到了故人的怀中。 “阿约,我的孩子,不要恨他,你也不必为我复仇……以后,就做一个无牵无挂的人吧。” “怀着仇恨度日,太累了。” 沈约闭上了眼,薄薄的眼皮遮住了郁色的金光,或许是她的话,让他无法忘怀,却也让他不再会为这段往事而痛苦不安。 那个满脸泪痕,无助迷茫的少年,早已被遗忘在尘埃中。 皇帝低头喃喃道:“多年以来,我励精图治,终于扳倒了魏尚书,当初皇后这个毒妇背后的献计之人。他这只老狐狸把当年的事藏得很好,可如今还是让我揪出来了! 若非他们,你娘也不会被逼到如此境地……我诛了他九族,那一天,真是我这些年来最快活的一天。” 老人忽又变得生气勃勃,仿佛又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样子,鹰一样的眼睛,隐隐还能看出年轻时征战四方时的锐气。 “阿约,你做得很好,你潜伏在无羁山搜罗他勾结匪人的证据,如今也算为你娘亲手灭了一个仇人。” 沈约淡声:“可事情已过去了这么多年,您所做的,太迟了。” 一切都迟了。 沈雄眼里的光又渐渐归为沉寂,他无力地坐在龙座上,喃喃:“是啊,迟了。满目青山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 这孤寂的江山,他坐够了。 “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我老了,你来亲手杀了我吧。以后这皇位,我就完好无损地交给你了。若你还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李符就在殿外,他是可信之人,他会帮你处理好一切,以及宣读我的传位诏书。” 皇帝一脸坦然,说出早已准备好的遗言。“若你不想动刀,手刃伤害你娘的仇人……那么,好吧,炉子里还有一丸丹药,你亲手喂我吧。” 殿外的阳光,照耀着老人头上的银丝。 “这样,你娘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吧,她一直心心念念,想的不就是亲手杀了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也不知去了那边,她还愿不愿意见我……” 沈约却忽道:“可我都不愿。” 皇帝静默了一瞬,像是没反应过来:“你不愿?” “对,无论手沾鲜血,还是喂下毒药——以及继承皇位。”沈约以斩钉截铁的口吻:“我皆不会做。” 皇帝也没有想到,自己计划盘算了这么久之事,会被拒绝。老人眼底露出罕见的怔忡。 沈约只是音线平稳道:“她临死前,让我不必恨你,也不必复仇。” 他的神情淡漠,波澜不惊。似乎只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这些年,我起初的确恨过你,但恨你于事无补。倒不如听从母妃的话,令她心愿顺遂。” 宓香临死之前,唯一所愿,就是他这个从各种扭曲的感情中诞生出的孩子,能够无辜地活下去,远离上一辈人的恩怨。 这是家国之间无可化解的仇恨,不该由他来承担与延续。 沈约做到了。虽然他也走向了另个极端,性子冷清太过。 但也一如母妃所愿,他至少没再陷入这些泥潭之中。如今,他也已向所有曾暗中欺凌,算计过她的人讨回代价。 许久的沉寂。 皇帝看起来更苍老了一些,声音仿佛也变得疲惫无力,仿佛认清现实之后的妥协:“朕明白了。” “那你希望……谁来继承皇位?” “儿臣不敢妄言。” 皇帝轻轻地哼了一声,似乎也是知道沈约对这些的确漫不关心,于是便皱眉沉思了一会: “老大沈昱,仁德温润,待人容和,只是有些地方未免过于听话,固执,大事缺少主见。” “老二沈琚资质平庸,却似乎与你关系不错。” 皇帝越说越小声,俨然已经进入了严肃的思考。“老三深茂。他虽是宫女所生,为那毒妇所抚养过一段时间,不过倒是个好孩子,时常有果谋英见。就是人太过聪明了些……” 沈约站在下方静静听了一会,方开口道:“若无事,儿臣可否先行告退?” 皇帝挥了挥手:“去吧,去吧!你这小子,就做个富贵闲人好了。” “父皇,保重。”沈约离开了殿外。 沈约顶着李符战战兢兢又不敢置信的眼神,面无表情地迈过门槛。殿外春日的枝条正徐徐舒展。他对于手刃沈雄的确没有什么想法。 大概是他天性淡薄,也听从了母妃所言,未被仇恨噬心。功名利禄,于他也毫无意义。 纵然坐在那个至尊之位,最渴望的却无法得到,又有何意思? 可若是“惜取眼前人”,他也与父皇也无甚区别,一切已经迟了。 沈约眼底闪过一丝自嘲的悲凉。 景泰二十四年,帝薨。 睿宗于沉香殿溘然长逝,闭目前安然若沉睡,下诏传位于大皇子越王沈昱。秦王授北庭大都督,掌燕云十六州兵权,赐尚方剑,可行摄政。 新帝改元为永宁,册越王妃柳氏为后,立世子沈铎为太子,县主沈玉媚为安乐公主。 永年元年的春日十分温暖。 眼前之景,恰如萧夕颜曾经的梦中,带给她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一陂春水边,生了棵枝干粗壮的杏花树,枝干朝阳蜿蜒,花影婆娑。纷纷扬扬的粉白细碎花瓣飘落而下,她伸手可拾。 少女立在树旁的身影窈窕清瘦,容颜白皙如杏花花瓣。 “花开了。” 在她身边的男子身穿青绿衣裳,眉眼清俊。纪庭泽偏眼看她,眼底蕴着浅淡的温柔意。二人并行于丽水边漫步,又在树下驻留。 “春景秀丽,你该多出来走走。” 萧夕颜垂眸:“可惜,春光却如此短暂。” 如今侯府于她,一日一日,如同深陷泥潭,无法挣脱。阿娘开始让她频频相见人家,而随着她一次又一次的摇头,阿娘的笑意也越来越淡。 唯有偶尔与纪庭泽出行时,她仿佛才能觅到一丝喘息的余地。 纪庭泽看着少女黯然的睫,心中微动,忽沉下一口气:“明年就是春闱了。” 他看着眼前白皙如杏花的女郎,眉眼温润:“夕颜,你说我能否如愿以偿?” 萧夕颜点头,她知道他是有野心的,如今青年虽已中举,却并不止步于此。纪母一直期盼他能光耀门楣,重振纪家。若能进士及第…… 她明白这对他而言有多重要。十年寒窗,只待一鸣惊人。 “纪哥哥,我相信你的才华。”萧夕颜逐字逐句,脉脉如春日暖心:“想必明年春日,你亦能去看杏园宴的杏花。” “届时,还望你能代我赏这长安花,折一枝春色。” “好。”纪庭泽踟蹰片刻,却道:“可其实除此之外,我还有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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