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庭泽低头看向自己白皙修长的双手,不复闭眼前那双粗糙无力的枯手模样,可见是年轻人的骨骼肌肤。他如在梦中恍惚:“我怎么……还活着?” 然而很快两幅躯壳的所有记忆,如海潮般涌来,交汇与碰撞,更让他头痛欲裂。他眼前浮现上一世种种,历历在目。 前世所有悔恨的不甘,一切始于颜娘病逝的前夕。 娘亲兰氏对他的亲事颇有微词,寄寓于他大展宏图,可他却官场屡遭挫折。安乐公主邀他灯夜私会,同他言明了这朝中局势,背后政敌究竟何人。 安乐公主尔后又频频对他多加抚慰,红袖添香,他一时心怀动摇,醉后忍不住诉衷肠,竟与她不清不楚。 自此错处已铸。他也再无颜面对七娘……然而,那一切都是那个疯女人的设计! 纪庭泽焦躁地猛然坐起,终于明白了自己如今身处何处。 没想到这一世,他竟还是成了沈玉媚的驸马! 只是这一世似乎有所不同,他深寻今生记忆,发现与前世种种偏差之处,不由心跳如鼓。这一世,沈玉媚的计谋竟暴露了,宁国公主也提前回宫了。 纪庭泽又想起了前世。他的第一悔,就是错过了七娘,令她在侯府中独自黯然离世。后来,更有人告诉他,夕颜病逝也因安乐设计之故。 可也是由于自己行差踏错,让夕颜看见了他与安乐私下同游拥抱的一幕。是自己言而无信,也间接害死了她。 尔后,也因此招致了摄政王的报复——纪庭泽一想起那个偏执冷酷的男人,不由得冷汗涔涔。 前世的后来,安乐豢养男宠被人揭露,母亲也知晓此事,深感愧对祖宗而吐血猝死,此为第二悔。 他的绿帽之名也满城皆知,同僚讥嘲,他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尔后假公主之事暴露,他也被一同牵连贬谪岭南……人到中年,更是不知为何时常心梗,身体虚乏无力。 他与安乐决裂后,如此潦倒孑然半生,最后竟英年早逝,无为而终。此为第三悔。 加之今世所发生之事,一切看来都有沈约暗中手笔。 纪庭泽无数次想过,若是能够回到永宁二年,他定会更坚定清醒,不与安乐纠缠半分。病逝之前,他于那破败的茅草屋中,一遍遍书写四字,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他黯然地闭眼,竟没想到再睁眼时,此刻竟回到了年轻之时。可一切……还来得及么? 屋外小厮见时辰已至,驸马向来作息规律,就如常般进来伺候。却见驸马垂衣散发,满身颓丧地立在屋中,不由关心道: “驸马,您可还好?” 纪庭泽背对着他,颤声:“我问你,如今,是何年何月?” “永宁三年七月。您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可要小人去同公主说一声……”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不必了,你先出去。” 纪庭泽握紧了拳,终是下定决心,匆匆礼好衣冠。至少起码,起码还能再见到她…… 若来得及,颜娘,我可还能够挽回你? - 前日西市上,卢家和萧家争执之事,很快在长安之中流传开来。百姓私下不由唏嘘。 “我也曾见过那萧家的七娘子在寺中帮忙布施,举止端庄雅致……” “没想到,侯夫人竟还打过将嫡女嫁给袁四郎的主意。” “要说萧七娘也的确是福薄命苦,原来就体弱多病,还被亲娘往火坑中推。谁不知那袁四郎可是个浑人!他前些日不是还欠着天香楼花魁的债。” 有人总结:“那萧三郎也是个纨绔子弟,侯夫人又厚此薄彼。这萧家啊,啧啧,看来的确是待不得。” 一大清晨,古伯就带着秦王府的家丁,有礼有节地持厚礼来了宣平侯府。道是提前接未来王妃回府。 虽于礼不合,但大雍民风开放,并非处处墨守成规。摄政王又是个权柄只手遮天,说一不二之人,也无人敢阻拦反对。 更何况,如今萧家在市井口中也是‘卖女求荣’的名声了。 积翠苑中,和光正帮着娘子收拾箱笼,满脸喜气洋洋。她只觉得娘子是苦尽甘来,终于能脱离苦海了。三郎君和九娘子这对弟妹,娘子日后不见也罢! 和光又询问娘子是否要携带什么书。萧夕颜微怔,从书籍上拿了一卷诗经。轻笑:“这本也带上吧。” 内页所夹,正是彼时沈约伸手摘与她的菡萏花叶。 待一切收拾妥当,主仆二人迈出门槛,就见古伯已在道上等候,笑意盎然:“萧娘子,马车就在外边等候您。这些庶务琐事,您就奴来打点吧。” 萧夕颜轻轻颔首。“那就有劳您了。” 她虽答应了沈约,但仍坚持婚期推迟至秋日之后。然而她也明白,沈约只能让步至此。他是绝不会再让她在宣平侯府度过剩下的时日。 毕竟她彼时就是在这四方的宅院之中,孤寂阖眼而终。这是她前世的遗憾,也是沈约的梦魇。 如今,她终究要别离这曾束缚过她的一方天地了。 萧夕颜面容似水中冷玉,不由有些怅惋。她静静回首,又看了这宣平侯府一眼。 她也曾于此希冀渴望过亲情,却只落得满地伤心黯然的地方。如今一切已是云淡风轻,再不会在她心中掀起任何波澜。 郑氏却忽道:“夕颜,是阿娘以前做得不好。阿娘错了,向你道一声不是。” 不知是因为饱受人言非议,她看起来比以前憔悴了一些。 “你小时,阿娘的确对你疏于关心,忽视居多。长大后,也让你受了诸多委屈……但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第一个女儿。事到如今,我已知道后悔了。你以后,还能不能原谅阿娘?” 萧夕颜眼睫一颤,然而这些话半真半假。她分不清其中,有多少发自肺腑,又有多少是迫于人言,郑氏才不得不自省悔过。 萧宝珍却拈酸道,“娘又何必挽留阿姊!阿姊可是攀上了高枝,以后要去做王妃娘娘享福的。娘要赔罪,恐怕姊姊还不稀罕呢。” 古伯在旁,眯着眼微微一笑:“侯夫人,还请萧九娘子慎言。此话若王爷听到了,可是不高兴的。以及令郎的举止,夫人也可规劝一二——” 只见一旁,萧宝瑜低头拿着一件龙凤玉佩把玩,正是从王府才新送到聘礼抬盒之中摸出来的。 郑氏讪讪,轻呵了一声宝珍,又去将幺儿拉了过来。“稚子年幼不懂事,让您见笑了,还请您多多担待。小女言行无状,府上日后定多加约束。” 萧夕颜将一切看在眼中,并不意外。孰重孰轻,她只是早就被人所轻落的那一方罢了。 但她如今,也已遇见了始终会看向她的人。 “阿娘,我走了。”萧夕颜只是从容清浅地一笑:“愿弟妹日后能少令您操心,您珍重身体,不必送女儿了。” 女郎弱如秋药,窈窕的清影,如柳叶拂动缓缓淡去。 …… “要说萧七娘命苦,能被摄政王捧在心尖尖上,也是别有一番造化了。” “照这么说,那玉面阎王还真是真心实意的?” “可不是,秦王府一大早就派了人,携丰厚重礼来迎七娘子入府呢。要说萧家此前嫁女是为了卖女求荣,这回也真是赚得盆满钵满了。” 纪庭泽在往宣平侯府赶去的路上,听到了街巷中百姓的议论声,心中愈发冰凉。更催急了马蹄,直到终于看见即将迈上马车的女郎。 还好…… 他气喘吁吁,跌撞下马。“颜娘……我、我可否与你借一步说话?” 萧夕颜回眸看见纪庭泽,也十分意外。 已有数日不曾相见。她只知他与安乐公主已完婚,成了驸马,本该与她再无交集。 眼前的男子玉冠青袍,容颜似白玉濯雨,却仍似彼时。只是那双眼睛,已不复清明澄澈,而沉淀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她犹豫片刻,还是避开了众人,留给他说话的余地。 纪庭泽却忽在沉默中福至心灵,苦笑了一声:“你是不是,其实也有前世的记忆?” 萧夕颜露出讶然。“你?莫非……” 可她又想,她既然能重活一世,沈约也有前世记忆。若他也如此,也并非不可能。随即很快接受了这点,只是柳目眼底泛起淡淡困惑。 “是,我也有了前世的记忆。” 纪庭泽垂头:“对不起,颜娘,前世是我辜负了你。我不知沈玉媚私下针对你,作出这等歹毒之事。若能重来,我定不会……” 萧夕颜却摇头:“不必再说了,我都不怪你。” 他眼底如星辰堕暗,却露出一丝恳求。“我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若能重来一次。我会坚定与你完婚,也不会与安乐再纠缠半分。那么当年杏花树下的允诺,会不会依旧作数?” “那么今日,你会不会嫁的是我?” 萧夕颜轻叹如细雨,眼底露出些许怜悯。她想说,覆水难收,这些早已失去了意义。更何况从一开始,她就…… 却如重蹈覆辙,一道冰冷的声音又骤然插入其中。 “她不会。” 沈约身骑骏马而来,目光冰冷睨向来人。他本是来接自己的王妃,却没想到在此看见仍然觊觎珍宝的前世情敌。 沈约心气不顺,声音更沉如寒潭:“你这辈子,最好死了这条心。”
第58章 纪庭泽对上那双琥珀眼, 想起前世种种,仍然不寒而栗。可他还是竭力克服着下意识的恐惧, 挺直脊骨与他对视。 他握紧手心:“你又如何能替她回答?” 每一次, 沈约都来得恰到好处,虽纪庭泽心中已经隐约知道了答案。或许正是上天注定,自己总是输他一筹。连重生一世,他都比他迟了一步。 可他仍然不甘, 凭什么…… 沈约坦然与他对视:“纪庭泽, 你知道你输在哪么?你输在优柔寡断, 毫无担当。你和宣平侯府的人并无什么不同, 在更重要的事情面前, 只会将她撂下。” “但无论任何时候,本王的眼里都只会看向她。” 无论千次万次, 他都会一往无前,毫无迟疑地朝她奔赴而来。哪怕逾越沧海桑田, 生死之隔。 她始终是他眼里唯一的选择与方向。 萧夕颜看见沈约沉然而笃定的话语, 忍不住心中轻跳, 似又听见了花朵簌簌开放的声音。她抿着绛唇, 眼尾晕开薄雾。 这就是她所爱着的人啊。 她生来孱弱短寿,无枝可栖, 可他却始终没有放弃她,离开过她。他如前世所承诺的那般,自始自终都会“接住她”。 纪庭泽无言以对,只能低头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起伏的胸腔间呼吸剧烈而疼痛。 但他却明白, 沈约说的是对的。 他囿于世俗种种, 顾忌诸多, 才会被安乐一次又一次的拿捏,对她妥协。可他的退让,却是牺牲了七娘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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