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萧景棠没说什么,但贺重锦历经苦难,心智早已比五岁孩童要成熟太多,很容易就猜出,眼前这个男人能够命令官兵的男人,就是娘说的舞阳侯,自己的亲生父亲。 那时贺重锦时常在想。 如果母亲没有被流放,嫁给父亲,那他是不是就能生活在漂亮的府邸之中,不怕饿肚子,不怕没衣服穿,还能使唤那些爱打人的官兵。 但随着他渐渐长大,方才明白并没有如果。 那些权力,地位,漂亮府邸,本就是属于他的,只是造化弄人,被萧涣占了而已。 因这个执念,贺重锦在贺府的每时每刻,都在等着能够回到有一天,自己能够光明正大地回到舞阳侯府,成为世子。 曾经他想,就算杀人也在所不惜,就算有报应也未尝不可。 命运对他不公,他又何须在乎旁人的命运? 曾经......终归只是曾经。 二人走到一处桥上,萧景棠往前走一步,沿着结冰的湖水望向远方,说道:“江家嫡女在在汴阳城中大举施粥,用意为何?” 贺重锦的答道:“她施粥与朝中之事无。” “可,她却与你有关。”萧景棠道,“重锦,为了她放弃回到侯府,那么世子之位对你来说,将无可触及,只要你答应,明日本侯就昭告天下,迎你回府。” 贺重锦话语平淡,没有分毫的犹豫,目光始终垂着:“我不会后悔这个决定,还望......父亲成全。” 父亲? 萧景棠的眸子顿了一下,缓了许久才缓过来。 兴许贺重锦改变主意,放弃回到侯府,根本不算什么。 可当贺重锦不经意间唤他父亲就在这一刻,萧景棠深深地感受到,他的儿子变了。 从前这孩子心结重重,现在不知怎得,竟有了只有在他这个沧桑年岁才会拥有的心境,看淡了一切。 “孩子凡事有利也有弊,贺府虽给你这样的身份,你就要背负着他们的冷落。”他叹了一口气,“并非本候不出手帮你,做我舞阳侯的世子,该当有绝处逢生的意志,这是本候对你最好的栽培。” 贺重锦终于放下了对权臣应有的礼数,抬眸看向萧景棠,温和一笑:“重锦从未怪过父亲,父亲爱母亲,胜过于爱我。” 萧景棠欣慰的同时又心疼,一时间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语来形容自己的儿子。 “重锦,你长大了。”? 权臣舞阳侯,眼中凝上了难得一层湿润,随后恢复了原状。 一直都是萧景棠在问贺重锦,当萧景棠无声时,贺重锦犹豫再三,竟是问了一个令他出乎意料的问题:“父亲,你愿意放弃这权臣之位,淡出朝堂,和我一起离开汴阳城吗?” 萧景棠一景,看着贺重锦的眼神竟是有些恍惚。 他想到了贺涟漪,她也曾经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风卷起她飒爽的长发,女子牵着马匹回头看他,不施粉黛的脸依旧美丽动人:“景棠,你不做舞阳侯,我不做赤羽军统领,我们就这样一路走马看花,仗剑天涯如何?” “涟漪。”贺涟漪略带期待的目光下,萧景棠却只是回她,“我萧景棠拒不纳妾,此身此心只属于你一个人。” 对方明显有些失望,继而再次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这舞阳侯还没当够,不和我走便罢了,以后只能娶我一个人,知道了没有?” 他正是年少正茂,女子正是最好风华。 总觉得只要两心相许,能抵得过岁月风霜,世态苍凉。 贺重锦深知光华荣耀对一个人有着多么大的诱惑,否则便不会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刀兵相向。 要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舞阳侯放弃如今这个位置,归隐山林,无疑是丢弃世人钟爱无价之宝一般。 长久的沉默,贺重锦心中领悟了他的想法。 “父亲,不必回答了。”贺重锦没有逼迫他,而是道,“终有一天,无需重锦多言,父亲自会明白的。” 侯府的马车行驶到了桥下,萧景棠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上了马车,那背影高大威严又有那么几分凄凉。 * 几日后,江缨包下了西街那间不起眼的小铺子,顺利开了张。 以前好奇糕点口味的百姓,一听说此事,纷纷赶来了西街,冷静的西街尽是拥挤的人潮,百姓们手握银子,争相抢夺。 江缨没想到自己的计划竟然如此奏效。 不出一刻钟的功夫,昨夜备好的红豆糕被人一抢而空,就连堆积在铺子里以防不备之需的面粉也都用完了。 傍晚,她准备了满满一大桌子的菜,鸡鸭鱼肉,堪比宫中的盛宴,江夫人跟着打趣道:“今日才第一日,缨缨就这般高兴了?以后生意日日好,你岂不是要乐坏了?” “娘。”江缨道,“我同重锦商量好了,等赚够了钱,我们便一起离开汴阳城。” “这......”江夫人看向了贺重锦,“重锦,你可想好了?真的要和缨缨离开汴阳城?” 贺重锦笑道:“嗯,想好了。” 江夫人知道贺重锦对自家女儿好,但怎么能轻易就答应了这件事。 贺尚书是一朝尚书,虽然贺重锦在家中备受冷落,但毕竟是尚书府的嫡子,锦衣玉食久了,怎么能习惯当一个寻常百姓? 贺重锦见江夫人心中有所顾虑,便说道:“娘,我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并非是冲动之下,而是早已深思熟虑。” 三人十分默契地隐瞒着江夫人,南安寺一事,贺重锦和江缨遭遇猛虎,在山林中险些没有被冻死。 “娘。”江缨来到江夫人的身边,按揉着她的肩膀,“明日你就安心回去,不出几个月,我们就能离开汴阳城了,你以前不是一直想去江南吗?” “你啊。”江夫人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江缨又看向白芍:“白芍,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可有想去的地方?” 白芍想了半天,挠了挠后脑勺:“奴婢打从出生起就在汴阳城,之后就被卖到江府一直伺候少夫人,还没见过汴阳城外面是什么样呢?江南有什么?” “那贺重锦呢?”江缨转而看向贺重锦,“你可否去过江南?” 贺重锦看着她,缓慢摇了摇头,嘴角带笑:“不曾去过。” “我去过一次。”江缨滔滔不绝地说着,“那年我逃学,自己偷偷坐船,赶了三天的路才到了江南,有山有水,尽是好风光。” ...... 贺府一派冷气沉沉,而梅园之中倒格外温馨。 直至快到半夜,江缨喝多了酒,实在醉得不行,又是笑又是闹,被贺重锦背着回到了房间里。 “贺重锦。” 女子的气息打在他的脖颈上,口气之中酒的味道格外浓烈,一次又一次,很快贺重锦的脖颈羞红一片。 被放在榻上的时候,她还抓着贺重锦的一缕青丝怎么都不肯撒手。 他也没恼,就这样任由江缨胡来,一会儿死死环着贺重锦的脖子,一会儿又锤着贺重锦后背放声大笑,像一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忽地念起了菜名。 “清蒸鲈鱼,清蒸鳕鱼,清蒸螃蟹......” 贺重锦嘴角扬起一抹笑意,轻声安慰:“好了,好了,明日都买给你。” “清蒸馒头,清蒸西瓜,清蒸辣椒......”词穷了,她便开始对他撒起了娇,“贺重锦,热。” 他什么都答应江缨,除了没有给她脱衣,尽管在成亲之日,彼此的身子早就都是看过了的。 从那以后,贺重锦便在心中发誓,与江缨之间,再也不会存在男女逾矩之事。 除非有一日,她能够心甘情愿将真心托付于他。 “缨缨热吗?”贺重锦温声道,“我去唤白芍进来。” 榻上的女子哭声来的突然:“贺重锦......我恨死你了,上一世,我恨死你了。” 男子立在门旁,欲要推门的手僵了许久,那手是颤抖的,他黯下神色久久不说一句话。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白芍正在梅园里喂三只小兔子, 江缨喝酒时,她也同江缨喝了一点,只是不多, 迷糊是迷糊了, 倒没像江缨那样喝得酩酊大醉。 “大公子,你怎么出来了?”白芍的脸醉得熏红,指着他笑嘻嘻地说道,“你没和少夫人......?” 她说的, 自然是两个人同榻欢好的意思。 自家小姐什么秉性白芍是知道的, 在江缨还没出阁时,一年都没见得能和哪个男子说上一句话,更别说这种事了, 逮到这次少夫人喝醉, 可是天大的良机啊! 对待白芍,贺重锦反而没那么温和了,加之心情似乎有些低落,只是道:“没有,别乱想。” 三只小兔子用一双宝石红的兔眼直勾勾地盯着贺重锦,缓了好一会才认出他,一蹦一跳地跑到贺重锦的跟前求抚摸。 他蹲下身子, 抚摸着三只小兔子, 他们肚子吃得鼓鼓的, 似乎还长大了些,想到这几日江缨没少给他们喂吃的, 她嘴上不说, 心里却十分喜欢他送给她的礼物。 “白芍,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白芍听到贺重锦的提醒, 这才动身准备给江缨换衣服。 临走时,贺重锦甚至免不了被白芍这个傻丫头吐槽:“真是的,到嘴的鸭子飞了,大公子,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贺重锦絮絮叨叨地进了屋。 这时,睡在狗窝里的大黄走了出来,他摇晃着尾巴,一点一点地向贺重锦靠近。 贺重锦依旧半蹲在那里,神情隐匿在阴影里,握着萝卜的手迟迟未动。 三只小兔子倒是什么都没发现,还在窝里啃着一根胡萝卜,只是一向通人性的大黄狗就不同了。 大黄斯哈斯哈地围着贺重锦转圈圈,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歪着狗脑袋想了想,就在地上撒泼打滚,试图吸引贺重锦的注意。 一滴一滴晶莹的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在地上开出了霜花。 大黄没辙了,只能看着贺重锦干着急。 胡萝卜掉在地上,他的双手支撑在雪中,兴许是因为太过寒冷,又兴许不是。 贺重锦拿出那一枚梅花吊坠,梅花花瓣红得热烈。 “该怎么弥补她......” “缨缨......我错了......真的错了。” 这么久了,他以为能让她忘记过去,可事实上,在江缨的心底,贺府终究是一个永远也无法磨灭的阴影。 大黄一脸不明,即便它再通人性,也不会明白什么是命,什么是缘,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翌日凌晨,送江夫人的马车已经在府门外备好,江缨因为昨晚酒喝得太多,贪了床,还在睡梦之中。 贺重锦没有叫醒她,命白芍给江夫人带几匹过冬的缎子,里面还偷偷夹着几张银票,贴心嘱咐白芍不要让江夫人知道。 “重锦。”上马车前,江夫人还有些舍不得这个女婿,“快新年了,记得和缨缨来坐坐,从嫁过去之后,她爹嘴上不说,心里想她想的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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