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舅舅,你这是做什么?我没其他想法,就是刚好在一个医院,家里给我烧一份也是烧,给你带一份也是做了,顺带的。”化疗之后刘襄年的脸色很差,他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嘴。 看着眼前虚弱的老人,张家舅舅也不忍心说他们之间没关系,再怎么说人家也不过是一片好意。他摆手:“不用的,不用的。外甥囡和外甥女婿都帮我准备好的,不用了,谢谢哦!” “他舅舅,我真羡慕你。外甥女外甥女婿待你跟亲爹一样。我一个儿子在内地,跟我有很深的误会,一个儿子很多年前出车祸死了。到了这个时候,夜里睡不着,想想以后去了,连灵堂里摔盆的人都没有。”说着说着刘襄年筷子戳在米饭里,眼泪落在饭碗里,“都是我自己造的孽,我悔啊!当年为什么要让他奶奶一个人回内地……” 张家舅舅环顾四周,整个病房空荡荡的,里面就那个给他送饭的小姑娘,是挺造孽的。 这个小姑娘是刘襄年的看护,内地来港谋生,在内地是市区医院的护士,到了这里自然没办法做护士了,那就做私人看护。 刘襄年一招手,这个姑娘就端着盆子过来,凑在刘襄年面前,倒也不能说刘襄年在装模作样,化疗确实难受会呕吐,他这嘴一张,刚刚勉强吃进去的东西全部都吐了出来。 看着他恨不能连心肺都呕出来,张家舅舅看着也是……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唉! 刘襄年擦了擦嘴,指了指挂的药水:“不好意思,我在化疗,这些药水反应很大。” “没事,没事。”张家舅舅说是没事,但是那股子酸腐味儿,他到底是恶心到了,说,“你好好休息,我回去了。饭菜不要拿过来了,妹妹的亲家公的家事,我不好张嘴的,你要真想说,跟阿谦说,阿谦和他爸爸一样很讲道理,一家子特别讲情分。” 被这么一个可怜巴巴的老人,用绝望的眼神看着,张家舅舅逃似的回到自己的病房,他看着桌上剩下的那点饭菜,从来见不得浪费的人,实在吃不下去。 他躺床上想要是平时在家里,他现在应该是戴了草帽,去下网抓鱼了,在这里跟只猪猡一样,吃了睡。 那就睡吧!可哪儿能真睡着?脑子里就是那个老人拿着一双筷子数米粒地吃饭,眼泪吧嗒吧嗒掉碗里的画面,他叹了口气,明知道要硬起心肠,就是硬不起来。 张家舅舅翻来覆去睡不着,刘襄年这里在讲电话:“所以他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就乡下的农民,一家子一年收入没有个三四千?正常大陆农民的收入。这次来这里开刀大致要花二十几万?行,你给我拿五十万现金过来。对!” 动之以情,晓之以利。刘襄年相信自己的孙子是特例,因为他太有能力,他可以靠自己赚比天禾更多的钱。而眼前的人只是一个大陆的农民,一家年收入只有三四千,在地里刨食的穷瘪三。他就不信了,他能拒绝让他一家子从此过上好日子的五十万。 张家舅舅睡不着坐起来,看了看他结婚时候买的那块玻璃已经划花的老式手表,阿谦说三点过来,等下仔细问问他,这个老头子真的蛮可怜的,问问到底里面是什么缘故,为什么就一定不能认?真的不能叫一声老头子“爷爷”吗? 他正坐在床上想事,病房门被推开,跟着老人的那个姑娘,那个姑娘说:“张先生,我们老爷请您过去,他还想跟您说两句话。” 张家舅舅想:也行。 他先去问问里面到底是什么个故事,自己是老娘舅,做老娘舅想要劝和,那也要两边听,才能两边劝,否则就是和稀泥了。 张家舅舅跟着过去,进了刘襄年的病房。 刘襄年还在挂水,他坐在沙发上:“他舅舅,坐。” 张家舅舅坐下,刚刚阿谦说这里不好叫“同志”,他改了个称呼:“老师傅,你也知道,我是琪琪的舅舅。说是老娘舅,却不能做亲家公的主。” 从“同志”到“老师傅”,刘襄年不知道这个北佬还有多少奇奇怪怪的称呼等着他,现在自己有求于他,他按捺心神:“我知道,但是我也知道,阿谦小时候是你们带着他回去避的祸。如果不是你们,我可能就见不到他了。” “不要这么说,就是多一双筷子多一个碗的事。我下面有个妹妹,跟人从小定亲,十二岁就死了,后来那个妹夫另外要讨老婆了,那个小姑娘家里穷到住在草棚里,我妈准备了棉被、脚盆和马桶给那个姑娘做嫁妆,认下那个姑娘做后女儿,当自家女儿来往。我那个后二妹生孩子,我妈去伺候月子。外甥们小时候也住我们家,妹妹们的孩子加上自己家里的几个小子,到了夏天,客堂间里地上铺几条篾席,十来个小子在地上困觉。”张家舅舅摆手,“所以不要说那种话,我们家就是把阿谦当成外甥养了。” 刘襄年不知道他是推托还是说他真的不想要这份功劳。 他让助理拿了一个箱子过来放在桌上打开来,里面是一刀刀整整齐齐的港币。 张家舅舅看见这么多钱,他糊涂了,问:“老师傅,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这里是五十万港币,我了解了一下,你这次来做手术,花费大概要二十到三十万……” 刘襄年还没说完,张家舅舅脸色就变了:“什么?二十……万?” “你不知道?”刘襄年很意外。 “孩子没告诉我。”张家舅舅急死了,二十万?他们全家一年的收入就三四千,为了给儿子造房子讨老婆,一家子省吃俭用,这两年刚刚把欠债还清了,好不容易浑身轻松,自己得了这么个病。 刘襄年一听正好,忙劝慰他:“你不要着急,这里又五十万,一半你拿来看病,一半你拿回去,给两个儿子买房子,做你们老夫妻俩的养老钱。” 刘襄年说这话,倒是让满心焦急的张家舅舅冷静了下来,张家舅舅问:“你要把这些钱给我?” “要是你能帮忙,说服至谦能叫我一声‘爷爷’,这些钱就算是谢礼!”刘襄年笑,“你放心,我会专程派人把这些钱给你送过去,保证到你手里。不会让至谦知道,不会影响你们的关系。” “你让我暗戳戳把阿谦给卖了?” 张家舅舅看向刘襄年的眼神变了,他这下明白了,为什么阿谦不肯认这个老头子了。
第93章 ◎我找妙儿◎ 张家舅舅再也坐不住了, 他站起来,低头看一箱子钱:“我说吗!老陈夫妻俩人这么好,真要是能原谅, 他们怎么可能不原谅?搞了半天,你是这种人啊?真当我们乡下人人穷志短, 只认钞票不认人啊?” 张家舅舅声音本来就响, 一激动声如洪钟。 同楼层住的都是有钱人,有人去护士台投诉,有人探头张望。 护士连忙进来, 想要跟他说,又知道他听不懂粤语, 不过张家舅舅看见人家小姑娘进来,连忙捂住嘴巴。 护士见他理解了她的意思,笑:“麻烦了!” 张家舅舅不好意思地要转头要离开,见外甥女婿正走过来:“阿谦!” 昨天就冯学明那个表情,陈至谦就猜到刘襄年今天铁定不会善罢甘休, 这不舅舅到了刘襄年这里,他到刘襄年门口:“舅舅,你怎么在这里?” 张家舅舅尽量压低了声音:“他中午给我送饭菜, 我没吃, 给他送了回来, 他就叫住我了,说他两个儿子,一个不在身边, 一个老早就死掉了, 他生了重病, 我看他又是哭又是呕吐很可怜, 刚好他让人找我过来,我本来是想到他这里来问问,你们之间到底是有什么矛盾?要不是什么天大的过节,看在他已经生了这么重的病,是不是就叫他一声‘爷爷’,让他能安心。然后,他很滑稽地拿出一箱子钱出来,跟我说,只要我能让你叫他,这箱子钱他会送到我家里去,不会让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让我收了钱,不用管什么道理,就来劝你?” 已经小中风的高老板,也不怕自己激动地再中风,站门口来乐呵呵看戏。 纵然高老板听不懂,刘襄年见孙子那张寒着的脸,想想自己昨天跟高老板说的话,一生要面子的他,难受至极,跟这个乡下佬辩解:“我只是请你帮个忙!一点谢礼的意思。” “这么多钱是谢谢吗?”张家舅舅问,“要是误会,或者说是我这个老娘舅可以调解的错误,那么事情办好了,你买上两斤饼干两斤奶糖拎一袋苹果橘子,来谢谢我这个老娘舅帮忙,才是正常亲眷之间的往来。你呢?以为钞票可以压死人,是吧?” 虽然钞票真的会压死人,想想二三十万开个刀,张家舅舅就觉得自己这条老命真没那么值钱。 陈至谦听完了舅舅说的话,用高老板能听懂的粤语说:“刘老先生,我舅舅心善,你跟他说你现在身患重病,没儿子,他同情你,想要协调,你却拿出五十万给他,虽然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但是他不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我舅舅一直强调讲道理,刘老先生,我们还需要从陈婉音开始讲起,讲道理吗?陈婉音为了跟你恩断义绝,情愿放弃她父亲给她的避风港,毅然回了内地,发生了什么,你不是早知道了吗?你请了内地的领导逼着我父母来,我父母是什么态度,你不是也知道?你知道我的存在,想要收购艾莱电子,逼我认你,我是什么态度?你也知道。我现在再次跟你说一句,你在我祖母回内地救国之际,与人勾搭成奸,是为背信弃义,你第一个献工厂给日本人,是为毫无骨气,作为陈济苍的曾孙,陈婉音的孙子再次告诉你,我永远不会认你。” 陈至谦跟舅舅用刘襄年也听得懂的崇明话说为什么不认他。 舅舅听见他第一个向日本人卖厂子,舅舅转头:“别人得癌是倒霉,你是活该。阿谦,我们走!” 高老板看着陈至谦和那个表叔离开,重复那天的话:“这孩子是强,可再强,也要肯叫你‘爷爷’。” 高老板走了,病房里只剩下他和看护、助理,刘襄年今天是丢人丢到家了。 孙子不肯认,自己养大的外孙也跟自己玩心眼,刘襄年看着手上挂的点滴,他到底是在治疗什么?治疗了有什么用?活着有什么意思? 刘襄年伸手拔掉手上的针头,不管手上冒出来的血珠,推开病房门就要往外走,助理追出来:“老板。” 刘襄年等电梯,手垂着,手背上是还没有完全干涸的血迹,长廊里也有他滴落的血迹,看见孙子和那个乡下佬往这里来,他看向电梯,却忍不住瞥向孙子,孙子好像没看见他似的,径直往前,没有给他一丝丝的眼神。 电梯门开了,刘襄年一下子却迈不开腿,他在为了一个丝毫都不关心自己的孩子,伤心绝望? 身后的助理连忙来劝:“老板,回去吧!还是身体要紧,这个时候您不能倒下。您倒下了,天禾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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