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也只是多嘴提醒一句罢了,他偏偏这样认真,倒让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仔细琢磨一下,她还是说:“我说你太瘦,是基于宋院正说的话,你总要有个正常的身体,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薛准定定地看着她。 虽然一直告诉自己,她这样说是很对的,也很正常的,但他总是忍不住多想,想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总觉得她是嫌弃自己现在的身体太虚。 药也擦好了,再把伤口用绷带缠上,也就差不多了。 姜肆把东西收好,回身的时候忍不住踉跄了一下。 她这幅身体实在太过虚弱,一场大病几乎要将她的身体掏空,这会儿她强撑着身体照顾薛准,只是一小会儿而已,眼前便一阵泛黑。 她咬牙,忽的很想问问薛准,他这几天撑着病体照顾她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 如果薛准知道她心中所想,多半会回答她,他什么也没有想。 他只是本能地对她感觉到亏欠。 那几天的姜肆一直在做噩梦,却从不惊醒,只是一味地沉睡,薛准日夜守着她,看着她在梦中情难自抑,哭到崩溃也不肯醒。 他那时候什么也没有想,又好像什么都想了。 他多想自己能代替她,代替她承受那些痛苦,代替她陷在那些无法自拔的梦境里。 可是这只是虚空之中的想象罢了。 他在第三日的黑暗之中枯坐了一日,直到晨光微熹,天光暂明,他决定放她离开。 月亮该悬于高空,而不是落在谁的怀里。 他不能那么自私。 # 姜肆扶住了案几,差点将上面的茶盏也推在地上,好在她反应及时,才没惊动背后的薛准。 她总觉得现在的薛准心太沉,不是心黑的沉,而是溺于水下的沉,她怕自己的动作又叫他生出什么奇怪的想法,又要说什么送她离开的鬼话。 她并不觉得自己被束缚住,如果想要离开,不必相送,她自己也会离开。 现在没有离开,也只是因为她不想。 她懒得深究其中的原因。 两个人,一个大病初愈,一个突逢疾病,梁安死活想把他们按在一起,好让陛下也感受一下什么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于是等姜肆一出来,他就直奔上来,涕泗横流地替薛准卖惨。 不过他也没暴露自己知道眼前这位主儿是先皇后的事实,他觉得姜肆肯定是不想别人知道的,不然起初也不会躲着所有人,反倒去看太子。 他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先皇后。 “唉,我们陛下也是痴情.人,自从先皇后死了以后,陛下虚设后宫,后宫别说女人,连个母蚊子都没有。” “您不知道,这些年我们陛下是怎么过来的!先皇后死的时候,我们陛下亲自替她收殓送葬,整整百日没有上朝,就算后来上朝了,那也是穿着丧服上的朝。” 说起这事儿,梁安就有说不完的话。 姜肆知道他故意说这些,却也没打断他。 在他的叙述里,薛准刚登基的时候很艰难。 当时世家鼎盛,一贯会抱团,唯出身论功绩,所以他们看不上薛准,千方百计地排挤他,到处抓薛准的错处。 他们第一个抓的错处就是薛准为她带孝。 寻常皇后崩逝,皇帝会为皇后辍朝七日,多的有二十七日,一般到这个时候,大臣们就会开始上书劝皇帝,说皇后已经死了,按制国丧一年,即便是服丧三年,那也是子女该做的事,您是陛下,守二十七天已经足够等等。 而这个时候,皇帝们都会顺手推舟答应,解除服丧。 薛准偏偏没有,他守满了三个月,过后上朝也在龙袍之下穿一件白孝服。 这就成了那些人抓住的错处,说他逾制的有,说他沉迷儿女情长、不顾家国的有,反正怎么上升怎么来,仿佛他为自己的发妻守制,是件多么荒唐和错误的事情。 梁安苦着脸,一边说,一边偷偷看姜肆的脸色:“后来出了丧期,大臣们都说该选新皇后了。” 姜肆本来是扶着门框的,听见这话微微抬眼。 梁安连忙为薛准辩白:“不过陛下没同意,还把那些大臣臭骂了一顿。” 姜肆凝神听着,心里倒渐渐明白了一些。 薛准刚登基,之所以引起那么多的争议,不过是世家大族们下的套,先逼迫他,让他感觉到压力,若是他支撑不住,定会朝着他们伸出手求救,到了那个时候,也就是他们提条件的时候。 若是薛准不求救,他们也有法子把他逼死,叫全天下都唾骂他,高处不胜寒,总有他崩溃的时候,到时候是换个皇帝,还是成为他们的傀儡,也都是他们说了算的。 死了的姜肆只是他们出头的借口。 如果薛准想要登基以后的压力小一些,大可以不必在意她,顺着他们的心意,谋求翻身的余地。 若是再娶一个世家出身的皇后,对他稳固江山或许也有利益。 可偏偏他没有。 当时的三朝元老徐丞相上书请立新皇后,甚至当众威胁陛下,若是不娶,定会朝纲不稳。 梁安眯着眼,半弓着的腰也立直了,学着当时薛准的样子说:“朕的天下从不会寄希望于一个女人身上,江山稳不稳是朕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 姜肆忍不住露出笑。 她轻轻说:“我没看错人。” 先皇的几个皇子里,唯有薛准可以不破不立,其他人顶多只能守成,当不了一辈子的好皇帝。 梁安笑起来:“可不么!” 姜肆心情好了点,梁安趁热打铁:“陛下从早起的时候就没用过膳,一直在屋里守着姑娘呢。” 一下子就叫人听出了他的目的,姜肆也接收到了他的暗示,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他前脚才说薛准对先皇后多么多么深情,后脚就提出来他一直守着自己,这是故意点她呢吧? 可是她身体还虚着:“让膳房上膳就行了。” 梁安显然早就意料到了:“姑娘早起也没用膳,不如和陛下一块儿?”这么多年,陛下和人一起用膳的次数少之又少,更别说和夫人一块儿了。 若是能一起,想必会很高兴。 姜肆最终还是点了头。 # 两个病号,说得再隆重,人家也不敢给太难消化的东西,不过是些清粥小菜。 薛准还病着,姜肆也不例外,便面对面坐在床上,用一只小几按在上面。 隔着案几,俩人的脸色苍白得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薛准一个刚病的却比姜肆一个病愈的面色更加红润一些。 他摸着手里的碗,搅一下,看一眼姜肆,再搅一下,再看一眼,目光炽烈得让姜肆误以为他要拿自己下饭。 她忍了忍,一碗粥喝不下去,忍不住了,问:“你看我干什么?” 结果薛准忽然低下头,掉了一滴泪。 姜肆愕然。 她记得,薛准不是这样爱哭的人。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忍不住去打量他。 薛准的手和肩膀都在发抖,是微不可见的弧度,若不是她仔细看,根本发觉不了。手指头也是僵硬的,微微扶着碗壁,像是在害怕太过用力会把粥碗给捏碎一般。 他低着头,起初只有一颗泪,后面再也止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或许是察觉到了姜肆的目光,薛准耸动鼻音,偏过头躲过她的眼睛。 姜肆看见他眼睛红得彻底。 她顿了顿,无奈地问:“你哭什么?”她觉得自己现在仿佛有无限的耐心,所以面对着哭成这样的薛准也并不觉得厌烦,反而还想着去安慰他,去问他为什么。 薛准却说:“是热气熏了眼睛。” 姜肆反问:“这话你说出来自己信吗?” 许是察觉自己语气微硬,她放缓了声音安抚:“你从前说过,你不会骗我。” 不说还好,一说,薛准好似更伤心了,脖子上快冒出青筋。 半晌,他才控制住自己痛哭的表情,低声说:“我只是觉得我很幸运。” 以前不论他忙与不忙,一定会陪姜肆吃饭,有时宫里留人,他也刻意只吃五分饱,留三分肚子,回来以后有时姜肆已经吃过饭了,有时没吃,他就挑她没吃的时候陪她一起吃。 后来姜肆察觉到了,就不再提前吃饭,而是等他回来一起。 起初裕王府刚建的时候,府里捉襟见肘,姜肆是从小娇养着长大的,薛准总怕委屈了她,所以想着法子地赚钱当差事,想给姜肆过好日子,姜肆也从不反驳,他给多少银子,她都笑眯眯地收下,过后用作家用。 但万事开头难,因为他娶了她,太子恼羞成怒,处处为难他,也为难姜家。 起初的时候薛准的差事迟迟安排不下来,他托人去打听,人家只说陛下没安排,要他等着,后来他才知道是太子明着给他使绊子,就因为薛准娶了他先看上的太子妃。 他的那一点皇子的年俸都不够支撑日常生活,更别说宫里有意拖欠。 而姜肆呢?她是有陪嫁的,可薛准说这些都是她的东西,他不能动用,姜肆可以用它改善自己的生活,但薛准不能安享其中。 姜肆觉得他迂腐,但最后也选择尊重。 裕王府刚建成的那段日子,他们常吃的就是清粥小菜。 并非什么御馔珍馐,然而只是那样平平淡淡、夫妻相守的日子,在薛准眼里也弥足珍贵。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姜肆死后的二十年,他总是反复去回顾自己的记忆,越回顾,那些糖就像是酒一般,越放越珍贵。 所以他觉得自己幸运,很幸运能够遇见姜肆,更幸运的是能够再次和她重逢。 这也是他下定决心想要送姜肆离开的初衷。 因为他总觉得人这一辈子不可能永远都幸运,他用小时候的悲苦换了和姜肆遇见一次、成为夫妻的机会,他那时觉得这是他一辈子当中最幸运的时候。 可后来他成了皇帝,一朝登基,满朝俯首,他似乎更加幸运——代价是失去了姜肆。 那又何尝是幸运。不过是拿另一种不幸换来的一种运气。 他始终是个悲观的人,觉得自己并不会永远的幸运,但是他想留住此刻和姜肆重逢的幸运。 他可以送姜肆离开他,让她保留这份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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