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准便不再说话。 梁安本能地觉得气氛不大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便低头不吭声。 薛准在窗口站了一会儿:“你去睡吧,朕睡不着,起来站一会儿。” 外头的月色真的很不错,一寸一寸的幽光落在地上、枝桠上,薛准看见了殿外的那几颗玉团树。 这树种下去的时候是好几颗栽在一起,到了三四月份花一开,墙边那一片都是它,密密麻麻地开一整片,花也是大朵大朵的挤在一起,颜色白似玉,团团簇簇,所以才叫玉团。 他一看见它,就想起了方清词。 早上的时候,方清词就站在那里,拈花回首,可见风采。 他那样年轻。 而玉团却渐渐枯萎了,只剩下零星的几朵花,花叶蜷缩,连舒展都做不到。 人最怕对比。 尤其是一个逐渐年老的人和一个仍旧年轻的人。 薛准很有自知之明,二十年前的他有着蓬勃的生命里,而二十年后的他,内里就像玉团一般在慢慢枯萎老去,从前他能引弓射箭,如今的他也能,但却拉不开从前那样重的弓了。 他站了一会儿,凌晨的空气潮湿,落在他的肩膀上,渐渐润湿了臂膀。 半晌,他才回去换了一件衣服,然后去了隔壁。 姜肆的房间在隔壁。 之前梁安把她安排在这里,之后在薛准和姜肆的默许下,一直没有挪过位置。 木门吱呀一声。 姜肆睡得很沉,并没有意识到薛准进来了。自从解开了死亡的真相,她很少会再做噩梦,而楚晴的身体确实十分虚弱,宋院正一直在给她开药调养,夜里吃完药,她总是很困,睡得早,也睡得很沉。 薛准坐在她的床边去看她。 他并没有点灯,怕蜡烛摇晃的光影吵醒了姜肆,所以摸黑坐着,静静地看着。 姜肆像是一团模糊的影子蜷缩在床上。 以前她不会这样睡觉,她的睡觉姿势很板正,躺得直直的,双手放在肚子上,是他们俩成亲以后,她的姿势才变了的。 因为薛准喜欢在夜里抱着她睡,从背后搂住她的腰,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一起。 姜肆以前嫌他抱得太紧,总要挣脱,只是睡着睡着,她又被抱住了,再后来,两个人睡觉的姿势就固定了,姜肆的脑袋就枕在他的胳膊上。 手臂当然是会麻的,有时候他半夜醒了,都能感觉自己的胳膊麻木酸痛。 可他舍不得改,仍旧会选择抱着。 薛准看着姜肆,嘴角在笑,心里却有着藏不住的悲哀。 他看月光落在姜肆的脸上,她还是那么的年轻,而自己,只剩下了羸弱。 即使姜肆抓住了他的手,他仍会觉得,自己和她并不相配——或许现在能够贪一时的欢愉,可十年后、二十年后,他无法想象仍旧年轻的姜肆看见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他有些怕。 怕姜肆过了很久会嫌弃自己的老。 怕自己慢慢只剩下了病痛,一把年纪躺在床上,还要自己年轻的妻子照顾。 怕自己无法给予姜肆全部的快乐,怕她不得不日复一日忍受自己的衰弱。 他怕。 怕曾经留在姜肆心里的那个自己,慢慢被替换成另一个自己。 其实其他的都还好,他更加无法忍受的是,最后发现姜肆不再爱自己——一次或许他可以安慰自己情有所原,姜肆是因为死过一次,所以害怕他而不爱他,可如果重来一次,姜肆在爱过他以后再不爱他,他会更加崩溃。 如果没有获得过,他也不会害怕失去。 薛准枯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微明,才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 他没有再哭,而是开始正视自己的软弱。 # 太子宫。 薛檀一大早就在内殿里看见了季真:“你昨晚上一.夜没睡?” 他打量两眼季真,看见他眼底的青黑。 季真虽然疲惫,精神却微微兴奋:“我有一个重大的发现要告诉你。” 薛檀漱着口,随口问:“什么重大发现?不会又是我父皇的二三事吧?” 最近季真总在他耳边说父皇和楚晴不对劲,所以季真一张口,他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季真翻了个白眼:“这回和我之前的推测可不一样了!” 他把薛平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 薛檀手一顿:“薛平看上了她?后来呢,你总不会是为了这么个八卦来找我的吧。” 季真压制着内心的兴奋:“他说,楚晴承认了自己和你父皇的关系。” “咣——” 水盆落在地上,溅起一片潮湿:“你说什么?” 季真虽然有些不忍,可也不想看着好友被欺骗:“她亲口承认了,与你父皇如今正在恩爱,薛檀,我早就跟你说过,这女人不是什么好人,你别轻易信她。” 他语重心长:“当初她能从永巷想尽办法去你那里,肯定就是抱着不为人知的目的,依我看,最开始他肯定是看中了你,后来发现没机会,才又转向了陛下。” 薛檀整个人都懵懵的。 初听消息时,他只觉震惊——余下,还是震惊。 他不太信,可眼前的是他好友,最不会骗他的人。 他冲出去:“我不信,我要亲自去问她!”
第36章 第 36 章 姜肆一早起来以后总觉得眼皮直跳。 她找了一张纸撕成小条贴在眼皮上也不管用, 只是稍微抑制了一些,好歹比没用好。 她就顶着这张纸条去找了薛准。 原以为他见了会笑,却看见他呆呆坐着, 桌前放着一堆吃食。 “怎么了, 一大早就在发呆?” 姜肆走过去,还没坐下,手里就被递了吃食, 她只好顺势坐下来。 嘴被填住了,也就说不出话了。等吃完了早饭,她得和往常一样去方清词那里学医, 和薛准说话的时间并不多。 但也或许,薛准就是掐准了这个时间。等姜肆吃完,他递手帕过去帮她擦嘴, 趁着她动作,不经意催促:“时间不早了。” 姜肆回头看他一眼,忽然问:“你昨晚没睡?” 薛准心头一跳,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没想到下一秒,姜肆就凑到他面前, 摸了摸他的眼睛:“瞅瞅, 黑眼圈都出来了。” 一颗鼓噪的心忽然就停下了,薛准抬头,握住她的手,问了一个不太相干的问题:“你后头是不是要出宫照料病人?” 姜肆说要的:“纸上得来终觉浅, 我理论知识学得再丰富,终究没有亲眼去看一看那些病人来得更好。” 这一点是她和方清词的共识, 每一样病记载的症状都有些微的差别,只有亲眼见了, 以后才能更好得分别,譬如同样都是出疹子,出了哪种,出了几日,配药的时候病人有什么比较忌讳的饮食,这些都要考虑进去。 薛准说:“我把宅子的地契搁在你房间的柜子里了,你既然要出宫看病,来来回回进宫出宫也太累了,不如就住在外头。”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牵着姜肆的手,目光不闪不避地看着她,好像在认真告别。 他想,如果真的想要选择放开,那就让他,再看她最后一眼。 姜肆却不知道,她以为薛准只是在担忧她的身体,于是应了一声好。 # 薛檀的动作很快,几乎是一下朝,他就跟着薛准走了——他总觉得这种事情如果先去问姜肆一个女人不太好,既然是两个人的事情,他必定要先问他父皇才是。 薛准昨晚一.夜没睡,强撑着身体上完朝,头疾隐约又犯了,只是他不敢让人去叫宋院正。 姜肆这会儿正在太医署,他这里一叫宋院正,她必定会知道。 薛准闭着眼睛,忍受着若隐若现的头疼。 偏偏这个时候薛檀进来了,一进来,他就问:“父皇,我有事问你。” 他整理了一下措辞,还是决定直接问:“您和楚晴是什么关系?” 薛准顿了顿:“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薛檀说:“您就说是什么吧。” 父子俩对视着,薛檀的目光很坚定,显然想要知道真相。 可薛准不敢告诉他真相。 他已经决定让姜肆离开,知道的人越多,对她的牵绊也就越多,在所有人里,对她牵绊最大的,就是薛檀。而他和姜肆的关系不应该告诉任何人。 只要没有人知道,姜肆重新开始的机会也就越大。 他抬起头,脸色淡淡的:“我们直接并没什么关系,你是在哪里听了什么风言风语?” 薛檀松了口气:“看来是我听错了。” 他想,肯定是季真听错了消息,才会有这样的猜测。 “父皇看着疲惫许多,还请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薛檀从未央宫出来,本来该出宫的,可临走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确实许久没有见过姜肆了,便转头朝太医署走。 彼时姜肆正在帮着家人子们看病。 宫里头的舍人和家人子病了大多数时候都不会有专门的看病机会,偶尔方清词会给他们看,但很多家人子羞臊,一些隐秘的病不肯告诉他。 现在有了姜肆便更好一些。 薛檀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一直等到姜肆看完,才朝她招招手。 姜肆的医书也来不及收:“你怎么来了?” 俩人叙旧一会儿,薛檀想了想,还是决定替好友道个歉:“季真在外头听了些闲话,误会了你,可他也是为了我担忧,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一定叫他谨言慎行。” 姜肆一头雾水,要不是季真是薛檀的好友,她连这个人是谁都想不起来:“什么闲话?” “就是……就是说你入了我父皇的后宫……”薛檀急切道,“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我已经问过父皇了,他也说不是……” 他本来是想解释清楚的,可姜肆突兀打断了他:“你说你父皇说什么?” 薛檀茫然:“他说你们并无关系。” “我们并无关系?” “是……” 薛檀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姜肆看起来很生气,怒火简直要喷薄出来一般,他隐约察觉到不对,还想细问,却见姜肆直直地看向他,忽然淌下了两行泪。 她说:“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瞒你,薛檀,我是你的母亲。” 薛檀震惊地后退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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