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坐在龙椅上的薛准泪流满面:“前些日子,皇后给我托梦,说她在地下冷得厉害,朕想着,都要过年了,她在底下这样委屈,想必是没有人照顾的缘故,若是朕能成仙成道,必定能够照拂于她。” 大臣:“……” 您这梦还挺那什么,挺有想象力的。 他们能说话吗?不能说,前车之鉴太多了,万一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陛下又发疯怎么办? 他们只能委婉:“陛下,您就算成仙成道了,那也管不了地府的事情呀?更何况娘娘是葬在皇陵里,时常有人祭奠,又有先祖们看着,怎么会冷呢?” 薛准:“可是她跟我说冷。” 要是姜肆在这里,指定是要骂他的——昨儿夜里落了小雪,她兴致勃勃地备了小菜小酒坐在窗边看雪,没看一会儿,薛准就来了,抿了两口酒,把脸熏得红红的,抱着她就在窗边乱来,半晌她觉得冷,抱怨了两句,意思想叫他停下,他没听,反而把半壶温酒都渡进了她嘴里,说这样就不冷了。 今天他就坐在朝堂上胡言乱语。 大臣们不知道他们的私事,他们只能保持沉默——陛下看起来是铁了心的要追求长生之道,如果是别的借口和原因,他们兴许还不会觉得这是真的,但只要一搬出先皇后,他们就知道,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他的想法了。 现在只能想着,最好陛下只是怀念一下先皇后,不是真要做妖——以前的那些皇帝们,作妖的还少吗? 大臣们暂时不敢说话,主要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劝也劝不住啊。 薛准忽然沉迷修道的消息不径而走。 宫里头那一批进来的道士、僧人、方士惴惴不安地住在同一个院子。 他们是真的觉得稀奇——哪有把这么多人塞在一起的?一点都不讲究! 僧道向来不共存,两边又同时看不起那些方士,若不是顾忌着这是在宫里,只怕三方都要撸袖子打起来了。 现在就算明面上没打起来,暗地里的较劲也不少,如今他们较劲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陛下先接触哪一方。 结果等着等着,陛下来了,然后……把他们三方一起叫出来了?! 薛准脾气很好,看着对他们也没有任何不尊重的,但落在他们眼里,就很怪。 他们理想中的情况是这样的:陛下诚心向佛/道/长生,所以要与他们探讨佛法/道法/长生之法,如果再诚恳一些,说不定最后还会皈依——到时候他们就有的吹了,有皇帝皈依,往后佛门/道门大胜,必定能够压倒对方,至少能够保证百年昌盛。 然而事实上,薛准只是把他们叫在一起,然后让他们和彼此辩论,美其名曰,一定要挑出一个修行最深的,自己才好继续跟着学习。 然后他就坐在旁边看着三方开始唇枪舌战、唾沫飞溅。 时间长了,他连有兴致的脸都懒得摆了,叫梁安把奏折全搬过来,一边批奏折,一边看他们互相争论。 而僧道方士们越论,他们越心虚,陛下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感兴趣?难不成是他们不够吸引人?这么不行啊!他们还要振兴佛门/道门呢! 他们就像是眼前吊了胡萝卜的驴一样,为了以后可能存在的繁荣锲而不舍,激情辩论了一整天。 天色渐晚,薛准抻了抻酸痛的胳膊,批完的奏折堆在了一起,他叫梁安:“走吧。” 姜肆该回来了。 丢下仍在辩论的僧道方士们就走。 僧道方士们:“……”我恨! 薛准一走,宫里的消息就被有意无意地传了出去。 什么陛下和僧道们相谈甚欢,直到深夜,什么陛下十分满意,满面笑容,什么陛下与僧道辩论,僧道们竭尽所能,一下午嗓子都哑了…… 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姜肆什么都不知道。 出于对薛准和薛檀的信任,她鲜少关注朝堂上的事情了,有时候听说的消息都是从好友们那里得知的,这一回,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大家好像都刻意地瞒着她。 不仅薛准,连宫里的宫人也都装作不知道,一句话也不曾提起过,而那些大臣们深觉此事要瞒得越紧越好——殿下虽然现在有进步,可说到底,还没有彻底能够担起责任。 他们担心有心之人若是听说了这些消息,可能会有什么异动,到时候朝廷反倒更加动荡不安。 不得不说,也是因为前二十年薛准把朝政治理得很好,朝堂上的那些别有用心之人早就被清除干净了,不然不出一日,当今陛下沉迷修仙的消息只怕整个京都都能知道了。 彼此之间都在装糊涂,刻意都瞒着,所以姜肆竟然没有发现。 她和往常一样出宫进宫,又不大管宫里头的事情,一心忙着药铺,被瞒了许久。 等她知道的时候,薛准沉迷僧道的消息已经瞒不住,连姜肆雇佣的小伙计都知道了。 她气冲冲地回去找了薛准。 “你最近怎么了?”她问,一边去翻书架上的那些书。 书都是新的,从搬进来以后就没有人去翻过,只是做做样子。 姜肆倒也不是不信任薛准,她就是觉得奇怪薛准到底要做什么,还要刻意地瞒着她,不敢让她知道。 薛准明显心虚地去拉她的手:“你都知道了?” 姜肆冷笑一声:“再不知道,恐怕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了,就我被蒙在鼓里。” 她瞪薛准:“说吧,你到底想干嘛?” 薛准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让你光明正大地呆在我身边。” 他伸手把生气的姜肆拥进怀里:“现在这样子,太委屈你了。” 他可以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更何况他也不想瞒。 年初的时候那些流言并非是他刻意放出的,而是真被人发现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被发现很正常,他后来操作了一下,让流言很快消散了,但是这件事的影响还在。 这件事情也让他意识到,只是一味的瞒根本起不了多久的作用,还是得彻底解决才行。 所以他才装作痴迷僧道的样子。 “那些皇帝们接触僧道久了,多有服用五石散和丹药的,时间长了,精神就不大好。”薛准小声说,“我想叫外头的人都觉得我疯了。” 只要他疯了,那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很正常。 他已经想好了,等到薛檀彻底成长起来,他就退位,到时候就算他再怎么疯,也不会妨碍到别人,顶多被人诟病两句罢了。 姜肆愣愣地看着他:“可是这样,你的名声怎么办?” 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前期励精图治,后面忽然就崩塌了,沉迷修道,追求长生,为人诟病。 这些荒唐,都会被记在史书上,千年万年以后被提起,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姜肆觉得他还没修道就疯了。 可薛准觉得自己没疯:“声名有什么重要的?姒姒,它一点都没有你重要,别人骂我有什么关系?百年后他们骂我也听不见,更何况我是退位之前做这些事,既没有影响江山社稷,又没有威逼利诱别人,有什么干系?” 他执拗地看着她:“姒姒,你能活过来,已经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其余的我不敢奢求了。” 他总是在想,天底下死了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只有他的姒姒能活过来? 或许真的是他的诚心感动了上天,所以他们才给了她重来的机会,让他们团聚。 而天底下的东西,都是有舍有得的,得到一样,便会失去一样,他没有亲情,却有了姒姒,如今,他想拿自己的好声名,换姒姒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人前。 “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我还惦记着你,而你换了身份,我不可能对外面的人说你就是姒姒,但我也不能一直把你藏起来不见人。” 薛准看着她笑:“我想让你站在我身边。” 姜肆挣开他:“我不同意。” 她不可能让薛准拿自己一辈子的名声去换自己的前程。 “薛准你病了,等病治好了咱们再说这些。” 薛准只是看着她,摇头:“姒姒,来不及了。” 他已经铺垫好了一切,为她走出了所有的路,沉迷方士的名声已经宣扬了出去,他不会功亏一篑,在这里停下。 他或许是病了,得了一种叫做爱的病,这种病让他变得不理智,让他发疯,让他丧失了从前的冷静,变得执拗而疯狂。 但他甘之若饴。 他不愿意自己爱着的人受一丁点委屈。
第61章 第 61 章 北风呼啸, 满城飞雪。 金御史和黄中书煮茶论“道”。 金大人说:“陛下最近怎么忽然疯了?” 黄中书神神在在的:“哪里是忽然?陛下不是一直很疯吗?” 金大人:“……”说的好像也是。 年纪大一些的老臣们都知道,陛下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正常的皇帝,表现得也很正常, 但一涉及先皇后, 这个正常就完全不正常了。 黄中书:“不过陛下打算一直这么闹下去?他年轻体壮,若是一味沉迷僧道之术,说不准以后会做出什么糊涂事情, 到时候江山毁在陛下手上可怎么办?” 金大人哼了一声:“你想多了,你以为陛下这段时间为什么忽然重视起太子了?他早有预谋罢了!” 和他们俩想法一样的人不在少数。 他们觉得陛下疯是正常的,但是不会疯得这么突然, 肯定有什么原因,或者说目的在里头。 # 宫里每年都有年宴,姜肆今年是跟着姜家父母进宫的。 大齐开放自由一些, 也不大拘束男女客,只用一道浅浅的屏风隔着两边。 菜上齐,酒喝到半酣,大人们都面面相觑——陛下怎么还没来? 往常这个时候连天都聊完了。 多少有些惴惴不安,忍不住偷偷去看高座的太子。 薛檀捧着酒杯, 眉目疏朗, 笑得淡然,半点不见异色。 场中歌舞杳杳,场外忽然响起梵音。 薛檀面色不改,温声说:“父皇今早说要和僧侣论佛理, 想必也快论完了,咱们去接一接他。” 姜肆混在人群里跟着走, 总觉得心神不宁。 那天她不愿意薛准那么做,偏偏薛准一意孤行, 过后也不没有和她交代自己会如何做,所以姜肆总害怕薛准会犯傻。 这种感觉在此刻达到了巅峰。 安置僧道们的院子在临近万佛塔的位置,从大殿走过去时间略久,人人都在吞咽冷风,缩手缩脚地往前走,一到万佛塔,忽然浑身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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