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此时的戏剧观众还远不及后世观众身经百战。谢秋娘表演又格外生动,音乐一烘托,观众个个流涕。看着酷吏强加罪名,谢瑶环连扛重刑铁骨铮铮,连五爷都忘了他中途退场的胞弟,拿手帕擦眼泪。 二楼女眷早就哭成一片,连八福晋都红着眼发怔。 女人为男人殉死,为守贞自戕,高阁见惯了吊死鬼,江河不少苦命魂。 这样的舍生取义的死,对女人们来说,还是第一次。 极致的悲壮背后,是致命的吸引与诱惑。 女人们迷迷糊糊地想,如此一死,方不愧如此一生。 “我家乡社戏演岳武穆风波亭……”有汉人游宦在后排这么和友人感慨,他友人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岳飞是抗金的。看着台上权奸混淆黑白、谢巡按慷慨赴死,两个大男人一起红了眼眶。 最前排的心情就有点微妙了。 ——九爷,你好像真的走早了。 虽然大家不懂什么戏剧创作理论,但戏剧说白了也是生活的一种理性构建,这些人精子稍一想就想出些不对。剧情这么发展,江南百姓只是忠臣的“理由”,谢瑶环的人物塑造才是这出戏的戏核! 再想想这出戏本就要去江南演——我说侧福晋,你塑造一个女官形象,就是这么塑造的是吗?真就是为了一碟醋包了一顿饺子啊! 最前排内心是崩溃的,你排演一个女官员,好好鼓励农桑,缫丝织布不好吗!哪怕你抟土造煤呢!又是土地兼并又是江南噶礼,我可怎么和皇帝复命,戏不错,就是把您九儿子看破防了是吧? “不知道大家觉得这出戏怎么样?”凌霄导演站在二楼栏杆正中和大家笑眯眯说话,两名侍女各举一个白布做成的长长卷轴站在左右两侧。 凌霄扬声说:“今日听九贝子一言,我感慨良多,愿以笔墨赠予九贝子!” 人群中八爷脸色一变,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忘了这个女人她是个真正的才女!老九的话虽有理,却只能说给八旗听,是万不能暴露于人前的。她如果作一首传世诗篇,老九就真被钉到耻辱柱上了! “写了一副对联!” 对联? 凌霄一挥手,两条长布自二楼向下抖落,只见墨色淋漓,字如斗大,堪堪垂地。 演离合悲欢,当代岂无前代事? 观抑扬顿挫,座中常有剧中人!
第34章 贺春归圆明开夜宴 大戏散去, 太阳还没完全落山,重臣们商量了几句,准备这就一起进宫趁热汇报。——考验大人们急智的时候到来了。 “王爷可要与臣等一起进宫去?”李光地问雍王爷。 胤禛与李光地对视一眼, 想一想, 表示我就不去了,开完宴会, 得收拾收拾首尾。 李光地含笑与雍王爷道别,转身喊住上书房的学生:“十六爷!” 十六爷胤禄战战兢兢看着面前一溜儿大学士逐渐逼近,忍不住后退两步:“先生们好……?” 十六爷也要回宫吧?一起一起。大学士们客客气气裹挟着十六爷走了,这个剧情啊, 可能要麻烦您再跟我们捋一下, 谢瑶环是怎么就跟袁郎谈上的呢?遍观全场也只能全靠您了!总不能问四爷吧? 四爷其实也不能指望,论起对谢巡按的熟悉度, 他全家都能吊打他。四爷连忙紧走两步到门口挨个送别宾客。 有了中途退场风波, 听完雍王政治思想初步论述还没有走的官儿,个个都是圆明园的贵客!胤禟撒泼——一种四爷党筛选机制! 看着四哥像朵绽放而不自知的鲜花和宾客们挨个亲切交谈, 十三爷无声笑了半天,并不去帮忙, 提着袍子上了二楼。 他站在楼梯口不再往前,向嫂嫂们团团作个揖,“四嫂今日辛苦, 我这便接敏敏回去了。” 凌霄听他们寒暄, 连忙上前扶着孕妇十三福晋。 “您也不理我一理?”凌霄对着祖宗爷爷笑, “今日这戏您瞧着怎么样呀~” 十三爷想想今日起伏跌宕曲折离奇的戏码, 忍不住呵一声, “格格别把我们小阿哥吓着是正经的!” 胤祥算是服了眼前这个搞事儿的祖宗,分不清咱俩谁是谁的爹!你是我祖宗! 这边送走十三爷夫妇, 侍女们也把有两层楼高的对联卷起来了,凌霄示意侍女递给八福晋:“哎呀,可惜九福晋早走,只能托你转送啦。” 八福晋不接。 “那我就让人给八贝勒?” 八福晋点头。 凌霄哈哈一笑,吩咐侍女说:“带下去给八爷。顺带告诉八爷,这对联我实在心爱,预备以后在戏楼里都挂上这副对子呢。” 全场贵妇人:“……” 狠还是你狠,你这是要让老九往遗臭万年的路子上奔啊! 三福晋忍不住扶额,不想再跟这个女人一个屋子待着,立刻告辞:“我也该走了,偷了半日闲,家里还不知道怎么闹腾呢。” 她带个头,众人忙不迭走了个一干二净,四福晋跟着送出门。最后只剩下二格格吩咐下人收拾果盘座椅,凌霄坐在椅子上把一个橘子抛来抛去,笑眯眯看着已做了纳喇家主母的舒宁郡主指挥着收拾残局。 “别管这个啦。”凌霄说,“咱们去后台找你额娘她们去!” 两人携手下楼时,四爷已经把官客们一路送到圆明园的大门去了,楼下只剩送完堂客的四福晋盯着收拾一楼。 凌霄蹬蹬蹬几步窜上戏台,用手把大幕一撩,钻进去半个身子。夕阳的光芒从她身后洒落,年侧福晋第一个对上她的眼神,一下子整个人都放松了。 “侧福晋!”“导演!”“格格!”众人一通乱喊,凌霄左右看看,指着今日赶来帮忙的成三说,“拉大幕!” 大幕拉开,戏台上下“打通”成一体,四福晋一眼看见还没卸妆的谢秋娘,连忙招手喊她下台,抚着她的肩背夸她演得好! “还有两位侧福晋,盯着把戏唱完了。”四福晋一锤定音,“有功劳!” 今天这场戏,不演不出事儿,演完了也无妨,演一半不演了才是败仗! 老九一句话能塌了圆明园的戏台?四福晋蔑然:“他也配!” 雍王府排戏的班子都聚在了此处,二格格从两个小弟弟里随便挑了一个抱着,提起这事儿就生气,“他一个贝子怎么敢对亲王侧福晋喊打喊杀,回头必要阿玛跟皇玛法狠狠告上一状。” 众人也是一个意思,想起凌霄被人这么威胁都恨恨的,一起把老九从头到脚诅咒了一遍。只有四福晋和凌霄对视一眼,心道,你还得再被带坏点。 大学士们都浩浩荡荡进宫了,告状且不用雍王亲自上呢! 不论贪污的性质,如果女巡按控诉的是江南权贵刮地皮,九贝子为此破防,勉强还算个互殴。可大家都看得明白,这戏唱的就是谢巡按忠心报国,擦着个血皮你就暴跳如雷,就问你磕碜不磕碜! 老皇帝素来要脸,胤禟今日把大清满汉一家的裱糊掀了一半,足够他狠狠喝一壶了。 论起来,他也算是为他八哥鞠躬尽瘁,舍得一身剐敢把四爷拉下马。 事情发生已有半天,凌霄勉勉强强想通了胤禟发疯的逻辑。老九认为是皇位来自满洲大族的鼎力支持,继而认为发难一场让四爷失去权贵的支持非常值得。老八虽然没这么莽,但应该也是认同的,不然不会今日一言不发。 这正是,认识论决定方法论,三观决定行动。 哎呀,凌霄吹着口哨儿想,检验满洲权贵成色的时候到来啦~且看看康熙爷这五十年有没有白干活~ “凌霄!”四爷的声音远远传来。 众人连忙见礼,四爷连四福晋都顾不上了,咬着牙夸凌霄:“真是演的一出好戏啊!” “爷。”凌霄眨着大眼睛,“你好歹叫我一声格格吧。” 四爷:“呵。” 他看向女眷和幕僚们,声音中甚至带点委屈了,“怎么提前没一个人告诉我?”今天吓死本王了! 幕僚们大委屈:“王爷,我们每一稿的剧本都送回王府了!” 女眷们更委屈:“王爷,就是我们让他们每改一稿就给您送一稿的!” 您在乾清宫卷得飞起没空看,也不能怪我们吧? 四爷:“……” 四爷想想自己放心的一大原因就是女人们也参与排戏了,深深把自己后院看了一圈。行,怪本王识人不清! “爷。”四福晋拉住他,要他别扫大家的兴:“今天总归是好事,您别担忧,且等宫中圣裁吧。” 算算时间,第一批观众应该已经到了乾清宫。 也不知道汗阿玛是什么态度……他自认今日公开说的话比老九强一万倍,但圣心不可测……是不是把自己的政治态度显露得太分明了…… 四爷脑子里各种念头绕成一团,快成浆糊了。 凌霄见皇位继承人之一在这里忐忑,勉强体谅他——面前的饼太大是容易把人吊出毛病。 她也不管四爷,左右看看没外人,振臂一呼:“大家目光向我看齐!” 王爷福晋、幕僚小官、演员乐队一起向她看齐,连格格怀里两岁的小阿哥都跟着望他。 凌霄:“我宣布,女巡按谢瑶环,圆明园首演成功!” “喔!!”众人跟着凌霄一起鼓掌,连夺嫡中的四爷都被传染了轻松笑意。 “咳。”四爷清清嗓子,板着脸把大家都看了一圈,倏忽笑了,“晚上开宴!” “王爷千岁!” 夜宴选在圆明园后湖边儿上的景轩里。正是孟夏草木生的好时候,蚊蝇不多,微微一点燥热在湖边吹来的凉风中消弭。 除了三阿哥弘时在宫中带伤读书,雍王温暖大家庭外的小家庭就都聚齐了。 小家庭还是比大家庭温暖,胤禛微醺着这么想,他怀中抱着小儿子弘昼,记忆中君父的君恩与雷霆,额娘冷淡的面容漠然的背影,便已不再惹人心酸。击鼓声中,妻妾们笑哈哈传着牡丹花,纤手持着银杯,玉臂挽着金镯,一个个都是难能一见的生动美人。 “王爷!!”耿格格麻溜地把阿哥从他怀里抱走,“这花可是到您这儿停的!” “什么?”正在旁边桌子和万年春激情划拳的凌霄蓦然回头,大声造谣:“王爷要唱曲儿?!” 哦,胤禛斜撑着脑袋,哦,还有我大孙女。有她在,这日子过得真热闹,真快活。 二格格眼睛一下就亮了:“阿玛要唱什么曲儿?” 年侧福晋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笛子:“我给王爷伴奏!” 雍王爷倒也给面子,用筷子敲着碗,哼哼了一首谁也记不住唱了点啥的曲儿。 “好!”众人轰然喝彩,幕僚们尤其卖力,当场铺了字纸,要为王爷记事赋诗。 四福晋靠着李侧福晋的肩膀,兀自乐了半天。她们两个都是年过三十的人了,跟年侧福晋她们能差出一个二格格的岁数,不掺和鼓捣王爷,只是在旁边看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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