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第一次在佛堂与云卿相见,也下着雨,半夜里,她一身狼狈地躲在佛案下面。 当时她怎么说的? 貌似是自称塔塔拉氏,因在御花园贪玩,错过了宫门下钥时辰,回不去储秀宫了。 后来因着她故意伪装容貌的事,两人一度对峙数月,便没人再揪着这茬。 如今,纳喇氏却在信中说,云卿曾在那个雨夜,先断了气,又借尸还魂…… 一应细节,都能对上。 康熙帝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沉声吩咐李德全:“你,即刻去一趟毓庆宫,将玉珠之前住的那间屋子仔细翻找。” 事关云卿名声,他又三令五申叮嘱:“切忌声张。” 李德全不明就里,只得小心应承:“嗻,奴才从毓庆宫后门进去,定然悄默声的。” …… 云卿被宣召前往乾清宫时,已是深夜,各宫门早已下钥,万籁俱寂。 不过云卿这时并未歇下,她知道,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早在李德全授命前往毓庆宫搜查玉珠曾经的寝屋时,就觉得事情不妙,悄悄给云卿递了个消息。 这几年,云卿虽然做了主子,但同御前的人一直照旧。 尤其是梁九功和李德全,更是没少收到云卿的好。有时云卿随口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家里人谋得一官半职,鸡犬升天。 故而,他们自然也投桃报李。 “娘娘,咱们不是已经都把信函取回来了么?”玉珠焦灼又不解。 “应是对方早前就发现了,模仿本宫的笔迹,誊抄备份。” 云卿将怀里熟睡的六阿哥抱给奶娘,屏退所有人后,与玉珠道:“先前按兵不动,如今寻到了好时机。” “都怪奴婢不好,若是当初没有将信函埋在毓庆宫地板下,就不会出这事了。” 玉珠后悔不跌,满脸自责。她跪在云卿面前,“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若就说是奴婢写的那信函,一切与娘娘无关。” “傻丫头,你都不知那信函上的内容,如何就替本宫承担?” 云卿拍拍她的肩,示意她起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本宫与万岁爷总是有着几分情谊的,他应是不至于要我性命。” 只是那信件内容,涉及多番前朝政务,一再藐视天子权威,触碰天子底线。 那男人,这次还会选择包容她么…… 深夜幽长的宫道上,秋雨如针,打落掉片片枯叶。枯叶落在脏污的积水中,满目疮痍。 李德全屏退跟着的两个小太监,压低声音跟云卿通气,“万岁爷瞧见那埋在毓庆宫的信函后,龙颜大怒,径直掀翻御案。而后整晚将自己关在朝晖堂内,滴水未进,也不让奴才们进去伺候。” “好,我知道了。” 云卿面前朝他勾了勾唇,心中忐忑地,往乾清宫而去。 听到康熙帝整晚滴水未进后,她的心狠狠抽痛,忙命人去准备些易消解的夜宵。 …… “万岁爷,良嫔娘娘来了。” 李德全站在朝晖堂门口,第二次小心翼翼地通传,又惶恐等下几瞬,里面才传来康熙帝威严的准允声:“进来。” 声色不带有一丝温度,冷得吓人。 梁九功、李德全等人瞧向云卿时,眼里都满是忧色。 云卿微笑不语,接过小太监提着温热的食盒,经由人推开门,缓步走进去。 朝晖堂里铺着厚实的地毯,她穿着花盆底,声响不大。 但夜里太过安静,每一丝声音都被自然放大,悄然勾拨着人的心弦。 “万岁爷。” 云卿低首垂眸站定,将地上掀翻的御案、七零八落的奏折、一滩还没干涸的朱红墨渍,不着痕迹收入眼底。 窗边的男人,并没有理会她。 而后,云卿缓缓跪下身来。 先前浓情蜜意时,他原是说过,以后私下里,她无须再跪他。 先前是夫妻相处,如今,君臣有别了吧…… 天子背影魁岸,一袭玄衣负手而立,冕服上所绣的浩浩山河,皆是垂落在他脚边,俯首称臣着。 他凝视着窗外,久久没叫起。 虽是入夜,但窗外的白雕栏杆广场上,宫灯透亮如白昼。 冷肃萧条的秋雨,每一道痕迹都在宫灯照映下,无所遁形。 这偌大幽深的宫闱里,看似盘根错节般复杂,但其实并没有永远的秘密。 “解释。”康熙帝将手边的一摞信函扔到云卿面前,冷声命令:“朕只给你一次机会。” 他自然知道,笔迹可以临摹。 但信函上的内容,与云卿本人的重重异常,实在休戚相关,叫人不得不信。 前世今生,实在太过震惊,比巫蛊之术还要滑稽! 偏偏所牵涉之人,不是别人,是他捧在掌心呵护多时的女人…… 云卿没有去瞧那些信函,听着男人强压怒意的寒声,不合时宜的,心头涌上一丝悸动。 他还是倾向于,相信她的吧。 这就够了。 这一瞬,感动与苦涩,复杂地交织着。 “这信函,不是嫔妾手书的那份。” 云卿没有否认,本身就是一种默认。 低柔无波的嗓音,在寂静灯影下,似浅淡流光缓缓倾泻,好似谁的银白灵魂在无声消散着。 “原本的信函上,嫔妾漆上了封蜡,后来已从毓庆宫取走。信函内容,全程只有嫔妾一人知晓。” 她微垂着眉眼,脸色笼罩在幽暗的烛火中,明暗不清,“万岁爷您只需找出此事的幕后主谋,再一并杀了嫔妾,世间便再无人知晓这一切。” 她朝他深深叩首:“卫氏一族并无人参与此事,还望万岁爷网开一面。” 一双暗金祥云纹的黑靴,缓步停在云卿面前。居高临下,冰冷的质问:“你如何证明,此等谬论,所言非虚?” “信函上所提之事皆在未来,嫔妾眼下无法证明真假,待到将来自然会一朝应验。” 云卿轻声道:“至于如今……万岁爷近几日应是有意,赐封妈祖吧。” 前世的康熙十九年九月,妈祖被赐封为“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圣母。” 那时云卿尚未入宫,还曾与闺阁小姐妹一切前去妈祖庙里凑热闹,场面热闹非凡,印象也是深刻些。 云卿这话一出,康熙帝周身的气压更低了。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窒息气势。 因为这几日,礼部恰是拟了这么一道折子,请封妈祖。 如此前朝政务,康熙帝不曾与云卿说过。 那么,她在深宫因何得知,不言而喻! 预言被验证的霎那间,康熙帝全身气血,骤然翻涌! 他粗粝的大手,猛地钳制住云卿下颌,逼迫她不得不俯身仰首,与之四目相对:“卫云卿!这些年在你心里,朕算什么?” 男人面色紧绷,那双锐利的丹凤眼里,怒火中烧,熊熊火焰似乎随时都能把人焚烧殆尽。 可相处这么久,云卿多少还了解他的。 这是一个极其擅长隐藏心绪的帝王,一个甚是别扭的男人。 透过那令人闻之色变的怒火,她能瞧见他掩埋在眼底的受伤。 要知道,在帝王眼里,由他主宰一切才是理所应当。 突然出现她这么一个异类,能探知前事,能凌驾于他的认知之上,无异于狠狠扇了帝王的脸面。 而且这个人,还是他掏心掏肺相待的枕边人。 换作是她,也做不到一切如初。 “起初是帝王,后来是,夫君……” 失忆那几个月的美好岁月,悄然浮现眼前。 每一个两人相拥独处的场景,湖光秋色,日出冬雪,都好似一副绝美画卷。 云卿轻启朱唇,未语却已凝噎,她别开眼,目光落在身侧已凉掉的食盒上,“现在,是孩子他爹。” 一个越来越,真心待她好的男人。 甚至不顾前朝与孝庄太皇太后的施压,一度取消了三年一次的秀女大选。 云卿舍不得再说硬话假话去伤他,也做不到为着给自己脱罪,故意说软话好话去骗他。 只随着心意,道出实情。 …… 寂静。 朝晖堂里,意外地陷入无声的寂静。 原本空气中弥漫的死寂与冰冷,似乎在慢慢消散。 “此话,当真?” 康熙帝满腔的怒火,猝不及防地,熄灭大半。 冷寒灌冰的嗓音,也不自觉地有了些温度。 “……嗯。” 气氛,似乎一下子从君臣,回归夫妻常态。 云卿没再顾及繁琐的规矩,只微微颔首。 尖尖下巴,还在垫在他掌心。 柔软的肌肤两厢划擦,微痒。 康熙帝自然也感受到了,大手的劲道不由松了些,定定凝她一会,“起来吧。” 其实信函上所写的重大历史事件,都发生在五年以后,那时胤礽年满十二岁,渐渐开始入朝接近政务。围绕的,也都是与胤礽相关的繁杂事务,并没有逆天到完全不可饶恕的地步。 真正让他愤怒的,是她的一再欺瞒。 在他一而三再而三地想走进她内心时,她都将他决绝地屏蔽在外。 她好似是隔岸观火的主宰者,坐看他像个局中人一般,在迷雾里转来转去。 如今,她的一番话点醒了他。朝夕相对三年,他能感受到她一点点转变,从疏离到亲近。 她并非一直在冷漠旁观,这段感情,她也在渐渐参与其中,也曾真心待他。 康熙帝转身坐到罗汉床上,敲了敲炕桌的另一侧,示意云卿坐过去。 云卿顺着他意,谢恩起身,莲步轻移。 怎知走到一半,低沉雄浑的嗓音猝然响起:“信函上所写都是胤礽的事,跟朕说说,你我二人的过往。” 云卿脸色一白,蓦然顿足。 她后知后觉,康熙帝之所以这么快消减怒意,是因为信函上并未提及她前世身份一事。 他还不知道,她前世曾是他的儿媳,胤礽之妻。 要说出来么……
第75章 康熙帝滔天怒火(下) “怎么了?” 云卿怔在原地迟疑时, 康熙帝挑眼看过来。 他留意到她的不自在,恍然意识到什么:“朕可曾是许久冷落你?” 以至于她今生,一再躲着他。 先是在佛堂伪装身份, 后来又伪装容貌。别人恨不得日日爬龙床, 唯独她躲得远远的,将他怕得厉害,嫌弃得要命。 云卿垂眸不语,垂在侧腰的手, 不自觉攥紧裙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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