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糜烂的香气中,她看起来如同腐败却漂亮的花。 “你现在不再是粗使丫鬟了。”红娘说。 “从现在起,你当我的贴身丫鬟。” 虞渔嘴唇动了动,她并不适应这里的氛围,可是红娘这么说,她知道,她没有拒绝的权利。 这个机会对于她来说,是很难得的,她的待遇会好很多,也不用每日被寒风吹痛手指。 “多谢夫人。”喊夫人是一种尊称,在这里的女子早就不是黄花大姑娘,也不能叫小姐,下人便喊她们夫人,她们是哪门子的夫人,只不过是自欺欺人。 红娘的眼神闪烁,对虞渔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喊你做我的贴身丫鬟么?” 虞渔用那双漆黑的有有点木的眼神望向红娘,红娘笑了下,想到什么似的,眼神变得幽怨:“你和我小时候很像。” 红娘记得那样清楚。 哪天她用簪子挑起虞渔的下巴时,虞渔晕过去是眼里迸发出的光亮,几乎要刺伤她。 红娘多次回忆起虞渔那双眼睛。她以前眼睛也这么亮。 偶尔她会去院子里看一眼虞渔,每次去她都是同样的姿势,低头洗衣,认真而卖力。 她以前也是这样认真,这样卖力。 身上有股野草般的韧劲。 只是和虞渔不同,虞渔是为了活着,而她是为了她的心上人。 “我会把你培养成苏州城最有名的花魁,然后送你去上京。” 那里有她的心上人。 也是她的仇人。 * 听到这话,虞渔猛然抬头看红娘,眼神中掩饰不住惊愕。 “花魁……我么?” 红娘:“对,是你。” “我说了,你和我很像。” “有点可笑,可确实因为……你和我像。” “你想听我的故事么?这些年来,我从没和别人说过。”红娘的声音多了几分沙哑。 “很多话,憋在我心里,太久了。” 在这样的场合,似乎不太适合听故事,可虞渔看着红娘的眼神和之前不一样了,她便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红娘的语气并不快。 她说,她曾经有个青梅竹马,家境贫寒,却聪慧过人。 为了那个男人,红娘进了易春楼打杂,她做着最苦最脏的工作,每天舍不得吃饭,把钱都攒了下来,为的是给那人凑够去京城赶考的路费。 临走前,她问他会不会嫌她脏,因为她在易春楼这样的地方做事,乡里的人都说她是妓女。 他说:“红娘是我见过最干净的姑娘,如果我能功成名就,第一件事便是接你去京城。” 那时,别人并不喊她红娘,红娘是那人对她亲昵的称呼。 她本名叫陈红玉,乡里人都喊她红玉。 可自那人离开后,便再没有了消息。 红娘等啊等,等啊等。 一年过去,红娘才在城墙上看到进士放榜的名单。 最上面画了一个朱红的圈,圈里面有一个她朝思暮想的名字:“谢如君”。 她没有门道去打听谢如君是不是做了官、在哪里做官。 她死心塌地地认为,谢如君一定会回来接她。 于是她等啊等,等啊等,又一年过去了,谢如君还是杳无音讯,没有回来。 谢如君父母早亡,这里早就没有他的亲人,除了红娘,可红娘一来没和他成家,而来也和他没有实质的血缘关系,他们之间只有约定而已。 可放进他行囊里的那一颗颗铜板,都是红娘洗最脏的床单和衣物、打扫最肮脏的地方、给女人洗澡沐浴、每天如同陀螺一样旋转赚来的,是从她满是补丁的衣物里省下来的。 谢如君肯定会记得她对他的好,若是做了官,又有什么理由不回来见她呢?红娘死心塌地地想。 可一年又一年过去,她熬成了大姑娘,又即将变成老姑娘,谢如君还是没有回来。 为了生计,她重新回到了易春院。 整个易春院都知道,红娘有一个心上人,叫谢如君。 谢如君没回来找她,旁人大致能猜到里头的猫腻。 他肯定是在上京找了别人。 奈何红娘痴情,总认为谢如君重情重义,会回来找她。 在勾栏里活下来的女人,见惯了风月,对男人这种东西里外都看得清晰。 男人在外面再花,要娶女人,也还是要取干净清白的女人,最好有点娇媚,听他的话,于家于室,以他为天。 而明眼人都看得出,陈红玉并不娇媚,也不听话。她顽固,如同野草。又在勾栏里工作,不太干净。哪怕她只做脏活,不卖皮肉,只要进了这个地方,在别人的口中,她就已经脏了。 若真如陈红玉所说,谢如君才华横溢又一表人才,那他金榜题名之时,榜下捉婿之权贵不知几多。 谢如君若是和权贵结了亲,仕途一帆风顺不说,还能娶回家一个清清白白的娇妻,为什么会想不开回来接陈红玉去上京,惹得一声腥臊呢? 苏州城多的是浪荡的权贵公子。 有人便有心问了谢如君的名字。 有人把谢如君在上京的事说给了陈红玉听:“谢如君娶了刑部尚书的千金,现在颇受器重,不久前被派去处理了阴江的水患,立了功,现在在京城炙手可热,别等了,趁早找个老实男人嫁了,我看街口那卖猪肉的张大就不错。” 在知道了谢如君已经娶妻之后,陈红玉大病了一场。 病好了之后,她便和老鸨说:她不想做粗使丫鬟了,她要开门接客。 老鸨那时上下打量陈红玉,估算她的皮肉价值,大抵因为陈红玉身材丰满,最终老鸨还是应了她的要求。 接客那天,代表她的牌子上写着“红娘”二字。 不是陈红玉,而是红娘。 ——是只有谢如君喊过她的,宛若情人之间的称呼——红娘。 ——谢如君的红娘已经死了,从她的牌子被挂上去的那一刻,她就成了大家的红娘。 从那日起,红娘的气质便慢慢改变。 她身上多了女子的娇媚。 她开始学着温言软语,她开始练自己的体态,渐渐的,她粗壮的身材变得苗条,皮肉生意因此赚了钱,她便又去中药铺子里,抓美容养颜的药材自己熬着喝。她又开始练习唱曲儿,开始练习弹琴。男人越来越爱她,可从男人身上,她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了赤裸裸的欲望,看到了他们的薄情寡义和不堪。 后来她的价钱涨了上去。 人们说她一颦一笑开始带着一股别的女人没有的风情。 再后来,越来越多的有钱人为她一掷千金。 她便成了易春院的头牌花魁,甚至在整个江南,名气也不小。 有人说,她的声音婉转动听,能勾起男人心中最深层的欲/望。 还有人说,她琴声柔媚,能勾人魂,若有幸和她一度春宵,人生便值了。 没人记得她叫陈红玉,曾经是个木讷的粗使丫头。 她成了冠绝苏州城的花魁——红娘。 “我以为我见过了那么多男人,我的心早已冷了,可是三个月前,我忽然得到消息,谢如君从南都回京,会经过苏州城,那时,我的心又活了。” “我幻想他见到我的时候会说些什么,听到我的名字以最不堪的方式在市井间流传,他会有什么反应,我甚至幻想他会向我解释。” “可他没来找我,也没打听我,在县官的住所歇了一夜,第二天便走了。” 红娘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流出了眼泪。 “我这么多年,憋着一口气,就靠这口气活到现在,可是听到他走了,我觉得这口气我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她哭了起来,一时间显得孩子气,脂粉味便少了很多,仿若还有点陈红玉的影子。 可很快,她便拿手帕擦干了眼泪。 “可我转头想,他定然是不敢见我。” “他怎么可能忘记我呢?只是荣华富贵迷了他的眼,让他不想忆起我,也不想忆起他当年和我的约定。” “可越是如此,我便越恨他,你知道么,他现在当了大官,做了皇帝眼前的红人,后面又有岳父撑腰,人人都说,他会成为下一任的宰相。” “谢如君谢如君,名满天下的谢如君,是我用我攒下来的碎银子养起来的,可是现在我是风尘的妓女,他是名满天下的高官,他多干净啊,我多脏。” 虞渔听得怔然,再看向那躺在床上,满身糜烂味道的红娘时,虞渔的眼神已然变了。 她像是一朵开得凄惨的花,下一秒就要凋败。 可是红娘又笑得灿烂。 “但是我看到了你。” “我要把你培养成下一个我。” “可我……” 红娘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接客。” “你只要跟着我学好该学的东西,我会为你铺好路,我会让你成为江南最有名的花魁,然后我会把你送到上京。” 这样的计划,竟然与剧本里苏醉的剧情那么相似。 可虞渔很快便忘了苏醉。 “夫人要我干什么?” 虞渔问。其实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红娘说:“我要你像我,我要你带着我的影子,去往京城,把京城的水搅浑,把谢如君美满的生活弄得稀碎。” “我要你折断他的仕途,要你让他重新跌落凡尘。” “他怎么配高高在上?” 说这话的时候,红娘眼中闪烁着某种疯狂。 她似乎已经看到了她期盼的结果,而满脸潮红。 可说完这句话之后,红娘的面色便苍白起来。 她垂下眸子,又落下了眼泪。 “可惜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京城。”她这话说得轻飘飘的。 可虞渔猛然看向她。 “夫人。” 红娘朝她摆了摆手:“我还用不着你来担心我,我现在好得很。” 红娘让她抬头。 虞渔的眼神很亮,红娘笑了起来。 “你和我很像,你会成为下一个我。” “我不会亏待你。” 很晚了,烛火摇曳,红娘让她回去休息。 “明天你来为我梳妆。” “你的屋子在我隔壁,我已经让人腾出来了。” 虞渔合上了门,心情复杂。 红娘的话,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滚针,让她感觉心脏火烧火燎地酸胀起来。 红娘太了不起。 原来一个女人,就算没有漂亮的脸,也能够锻炼出让人魂牵梦萦的气质。 虞渔从没见过比红娘更懂得发挥女子气质的人。虞渔不信,如果谢如君在苏州城见到红娘,还能够那么轻描淡写地离开。 男人究竟是什么肮脏的东西。虞渔忽然想。 第二日一早,虞渔便端着温水来到红娘的房间。 红娘安静地伸手洗漱完毕,便坐到了梳妆台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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