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他对法家有些腹诽,但这些法家弟子确实是做实事的人。原本他们就是学宫中与其他学派争吵最少的人,李斯被他拉来之后,他们更是不爱跟其他人搭话。这还不是李斯约束,而是他们对李斯偶尔的几句劝告深以为然,看别人都是俯视的,特别惹人厌。 李斯也没说别的,就只说:“你们与他们争论什么。法家的学说,岂是在这些口舌之争上?你们深研齐律,日后在齐国出仕,自然胜过他们。” 那个正在读《慎子》,最近向李斯请教《商君书》的张恢恍然大悟,击掌赞道:“不错,是我们想错了。以后出仕,那些腐儒罗嗦不到面前。若是行动违了齐律,直接问罪杀了就是,也不必与他们多话。” 众法家学子连连点头称赞,果然不再与其他人吵架了。却把个旁听的张苍听得额上微汗,心想要论做官,还是这些法家有能耐,我要注意莫得罪他们。 他来听李斯讲齐律,也是他发现李斯确实研究得比别人透彻。原本他以为只是讲解律法条令,却不想偶尔一次留下听讲,却听李斯前后勾连,旁征博引,隐隐竟有成一部巨著的架势。 而这巨著非是李斯所写,而是他从齐国几部律法中反推出来作的注释。用他的话说,现在倒是不忙于将这些律法都背下,以后出仕再根据自己职责去重点背诵即可。 现在要的是理解齐律中隐含的君上的想法。 法家从慎子开始就“重君”,慎子认为“民一于君,事断于法”,韩非更是可称帝王师,教导君主如何增强权威、驾驭臣子、管理国家,不为臣子蒙骗利用。 所以如今的法家学子丝毫不以揣测迎合君主心意为耻,反以此为荣,专心投入到齐律之中。在听李斯讲解之外,自己也尝试做同样的解读,在一次次聚会中大胆向同伴宣讲,互相辩驳以为乐事。 张苍越听越惊,渐渐连《荀子》的注解都放下来了。他也不确定这些法家弟子的解说对不对,他听着连“均田地”、“一尊卑”之类的说法都冒出来了,还都能举出齐律原文,虽然被李斯叫止,转到了其他方向,但看起来好像李斯并没有否定他们的说法…… 不是,齐国到底想干什么?张苍自己想不出来,决定向李斯直言。李斯却但笑不语,只说:“君上家学或许果然承自古之圣贤,其所思所想暗合圣贤之意,求天下大同,于是难免在律法中显现。然而世事尚不到这等地步,你不见齐律如今也不曾给平民分地么。这些记在心里,知道君上的本心便好,平时为官倒不必拘谨于此。” 意思就是不用想太多。可听了你们一天比一天大胆的聚会论法,张苍心想我还能不想多吗? 他又不是一心向学的学者,他也是想做官的。这事倒是让他沉静下来,好好读了阵书。到李斯为相后,他去向李斯求官。这让偷偷关注着他俩的未来小年轻们有点失望。 “我还指望他研究微积分呢,没戏了吧?这么不专注。” “人家历史上就做过丞相,数学是业余爱好啦。中国古代好多科学家都是业余爱好,当官才是正经事儿。” “也不完全是官迷。张苍的《九章算术》本来就是应用数学,他想做事是正常的。” “就是,牛爵爷也官迷呢。” 不管未来人怎么议论,张苍反正也不知道这些“身后评”,他对齐国的一切都很好奇,打算在这里长久立足,正好同门师兄又当了丞相,就来求推荐了。 李斯现在的作风跟在秦国时不太一样,十分谨慎低调,拒了几次同僚的往来人情之后,门前甚至说得上冷落。不过他没有拒绝张苍,他很清楚张苍的能力,尽管这个同门不是法家,号称儒家但又跟荀子所传不太一样,学得很杂,但李斯认为张苍正是当今齐国需要的那种人。 他也不会排挤张苍,他比张苍年长二十六岁,差一代人了,把张苍提拔起来,自己老死之后也好有人照顾子孙。 嗯,他毕竟已经七十三高龄了,尽管李斯很有干劲的准备做到八十岁,甚至可以再久一点,但他觉得自己总不至于能活百岁吧,再过几年,只要不因为改革变法而身死,他就真的要考虑怎么体面下台了。 李斯现在是这样想的。 所以他将张苍安排去了东海郡,那里是最拥护韩氏的地方,也会是最先变革的地方,他要张苍到那里去,带着眼睛,好好看,好好学,好好想。 张苍成了兰陵县令,荀子曾为兰陵令,他们也曾在兰陵求学,对这里相对熟悉一些。而李由和李成也被李斯塞给了他,并诚恳请托:“看有什么空缺就让他们做,哪怕亭长一类小吏也可,实在没有空缺让他们做门客也行,叫他们也长长见识。” 两人都四十多了,还要从斗食之吏做起,如果不是父亲的安排,这简直是一种羞辱。李由还好,李成简直生无可恋,但也不得不从之。 齐军并不是一次性从函谷关外撤回。韩信带着精兵主力先回到齐国,还有大约一半人马,他交给了钟离眜缓行,带上从各诸侯国迁到齐国的人口,所以回来得很晚。 陈伯一家就是这样随着齐军至齐国境内,路上才发现随行的不仅仅是他们,只不过他们有陈平的请托,得以将车马并入齐军运送粮草的车队里同行,而其他迁居的民众则是另行编队,跟在大军之后。 陈伯和张负也与这些人攀谈过,得知他们都是无地的农夫,去处是东海郡和会稽郡,大概是因为燕地太远,听起来就让人畏惧,所以齐国没有往那边招人。 不过具体去哪里,就要看官府分配了。陈伯打听下来,如果去辽东,可以分到两百亩地;如果去东海郡或是齐地就不行了,现在齐国对田地抓得很紧,当地无地的平民尚且分不到地,这些新去的能分地,那也太不公平了。 所以要是去这些地方,他们还是给人庸耕,不同的是,因为亩产增加,他们能分到足够一家人吃饱的粮食。 辽东太远也太冷,敢往那边去的还是少数,多数人仍是选择了离家更近,听起来也更熟悉一点的地方,追求的也无非是生活得好一点。 不过这样的诱惑力就不足了,只有离齐国近的几个郡县走的人多,离得远的,选择随齐军东去的,不是胆特别大,就是家里有实际困难,着实不容易过下去的人。他们被一个听起来虚无飘渺的“亩产十二石粮,分一半也有六石”的说辞给吊着,带着犹豫,也带着期望,一步步向新的家园走去。 而陈张两家不一样,他们不是官府招募的农夫,所以去哪里完全由自己决定。 或者说,由陈伯之弟决定,早就给他们选好了。 “兰陵县好。”张负很称赞自己女婿的眼光,看陈伯不太明白还跟他解释,“齐地自田单复国后,再无力争雄,一味退让,几乎未经战乱,至今人烟繁盛,我们搬去恐怕买不到熟地,只能开荒。东海郡人少,想与齐王及其元从故人搭上关系最好是去淮阴,但也是因为元从故旧多,那里恐怕也买不到什么好地。兰陵县就好得多,又与齐地临近,有什么消息也知道得早,是个好地方。” 因为不是被官府分配,所以他们中途便离开,自己去了兰陵,很快办下了户籍,又得知齐国现在确实不分地,可以买地,但百亩起卖。 这百亩是改制之后的大亩,一亩快有秦亩的两倍了,靠自己种是肯定不行的。 张负不急着买地,先与县吏交好,又与新宅的邻里相谈,很快弄明白了现在的情况。 韩氏入主东海郡已经快两年了,许多改变不经意的发生,民间也自然有了响应。 “现在家里地多不是好事,雇不到人,自己又种不过来。”田典坐在张家的宅子里,饮下酒,陈伯立刻又给他倒了一杯,他笑了笑,也不介意给这两个外乡人多说几句,“你们搬来之前,大王任了新相。原本已经不授田了,现在倒是给授,但也只给从军立功之人授田。自己的田也不能私卖,要买地得向官府买,百亩起售,这个你们都知道了。” “是,也是刚来时打听过,路上其实就知道不授田了。我们两家买地也买得起,家产都变卖带过来了,肯定是要买地立足安家的。可买了地没人种又怎么办?” “我们原本就在商量,现在县里也有传话,让我等把地合起来,一起种,还可以一起去外地雇人。另外还有消息,说是再等等,有新农具卖,不过一家一户承担不起,到那时不联合也不行了。” “一起种?”张负酒杯送到嘴边停住了,想了想,也觉得有理。秦国还未亡的时候其实就有一些新农具出来了,也是出自淮阴,比如播种的耧车。但是这东西说复杂不复杂,要买也不是一般农家承担得起。若是几家联合,买上一具共用,平时种植也一起出力,倒是合适。 只是各家人力不等,田地也不等,如何才能分配公平呢? 他还在沉思,陈伯已经对他说了:“我一时也没有人手,先不买地,帮着你家种。” 田典笑道:“不急,县令新上任,还要把县里的事理一理,等他理清楚了再说。” 张负便也决定不急着买地,只先到处看田。好的是现在县里可买的田大都是熟地,虽然荒了些许年,但毕竟不是需要开荒的草田。另外之前韩武强行让人入股,不仅割了一波商人,也割了大户,从他们手中收回一批土地。这批地大部分作了官府的农场,但也有一些位置不太合适的被拿出来卖,回收一些资金,也让新搬来的大户有立足之本。 李斯任右丞相后,把这段时间所见所思与韩信相谈,于是更改了一些政策。 原本完全不授田的政策就改了过来,立了军功的将领士卒仍是有授田。只是那些立了小功的士卒不再一百亩两百亩的奖励了,一般也就是十到二十亩地。当然,如果换算成秦亩是二十到四十亩,而且亩产高了,奖励还是说得过去的。 每一里如今都详细圈定了地界,给每一里都留下了不少荒地,不是为了分田,而是留给人买的。本里原本有田的人家,自然可以保有自己的田地,也可以传给子孙。无地者仍是无地。不过有田者拥有的也只是使用权,不管大户小户,土地的所有权,在此时来讲都属于君主。对此小民并无异议,虽说实际上这个时代已经开始渐渐的出现了私田,但长期以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观念仍然深入人心。贵族大户有异议,但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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