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到最后,还得再拿出纸笔,让那个工人歪歪扭扭写下一行字才能解决。 办公室里,看上去年纪相仿的纪建国跟年青的王梓也在画图,王梓伸了个懒腰,对纪建国道:“纪老师,这位张师傅要是剪了头发再换身中山装,我都会当他是你同龄人,就特有那气质。” 纪建国头也没抬,就眼皮子一抬,撩了他一眼:“什么气质?勤勤恳恳工作、认真给工人指导就叫那气质?你们这代人干活尽摸鱼了是不是?” “哎哎,纪老师您别给我扣帽子啊,我这不是在认真工作么。”王梓也工作快十年了,不跟前辈顶嘴,迅速换了话题,“我是说啊,张师傅年过半百了,当初因为这年纪还不能进厂,自己买书硬啃,然后拿真本事说服我们,进厂从基层做起。这才多久,已经能给别人解决问题了。我就觉得跟你们那代人很像。” 这回纪建国终于把头抬起来了,认真地想了想,摇头:“我那时候已经不算难了,有老师傅带,也是从小踏踏实实一路学过来才进厂子。张师傅不能这么比,人家是真的天才。” 王梓觉得也对,毕竟这种狠人他也就遇见一个张乐。回去机械组互相交流过,别处也有天才,但像张乐年纪这么大还能短时间内升为工师的绝无仅有。 更别说他还申请了一个专利。 现在的科技水平很有趣,因为有现代人的存在,所以一开始拿出来的就是成熟的蒸汽机。也因为显然还没到发展石油工业的时候,蒸汽机就成为主流。包括现代人在内,都在努力用现有的材料和工艺将蒸汽机尽量小型化,并用在原本历史中它没有普遍使用的领域。 这也给了这个时代的天才们机会。他们还没有完全掌握本质,但是凭着工匠的经验,在一些细节上提出了意见。 然后,丝毫没有专利这个概念的他们,被高兴的“大工师”们连催带赶,几乎包办的完成了申请的手续,得到了相应的专利权。 张乐就是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个。 自愧不如,王梓自愧不如,闭嘴继续干活,直到下班的钟声敲起来。 他快活地收拾东西,看到张乐也回来了,想起一事:“张师傅,你记得去会计室拿钱啊。” 张乐的专利卖出去了,不过不是一次拿钱,而是在王梓的建议下,每卖出一件产品可以分一点点钱,每个月领一次,积少成多,也算工资之外不错的进项了。 张乐点了点头:“明天拿。” 说到拿钱,王梓又想起来个花钱的事,他是看张乐生活俭朴,怕他舍不得花钱才一直没提。今天想到他还有外快,又正好想起来了,便提了一嘴:“张师傅,我看你眼睛看图纸也吃力,不如去配个老花镜。” “老花镜?”张乐没听懂意思。 纪建国扶了扶鼻梁上不存在的眼镜,抬头解释道:“年纪大了,看近处的字看不清,叫老花眼。拿玻璃片磨了,佩上框,戴在眼睛上,就能看清楚了。你要的话,我给你登记一下,回头向临淄那边要一批货,拿过来一个个试。” 眼镜店还没开到这边,不过各个厂有人要的话,可以先进一批。眼镜刚出现的时候也没精确的验光,就是一个个试。 不过他也跟王梓一个想法,想到张乐工作服里面自己的衣服都带补丁,拿着外快也没见他用,想到自己那个年代省吃俭用过日子的习惯,又觉得张乐可能不愿意花钱,正想劝他两句,就听张乐带着思索地开口道:“玻璃打磨……是跟光学有关么?我最近看了光学的书,比《墨子》中的记述更详尽。这么说来,眼睛老花,视物模糊,就是眼睛不能将光聚拢的缘故了?” 王梓大吃一惊,叫道:“张师傅你真的是天才啊,这就想到光学了!” “最近看书,正好看到这部分。”张乐解释了一句,点了点头,“是好东西,我正需要,麻烦大工师给我登记,我要配一个。” 这下两人都有点吃惊了,没想到他一点犹豫没有,真的愿意花这笔钱。王梓还提醒他:“刚出来的东西,打磨要技术费人工,有点贵的。” 张乐笑了笑:“你们能提出来,定是我能买得起。制图所需,贵一些不要紧,又不是什么奢侈之物。” 他这么说,纪建国便把他名字记下来,王梓也对他的购物观深感赞赏,心想要是自己爸妈有这种观念,他也不用买个洗碗机都要磨破嘴,最后趁着换新房先斩后奏了。也不知道当年他们买洗衣机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难,明明用了之后都叫好,就是用之前死活不愿意。 说话间东西也收拾好了,他把包一背准备下班。张乐动作慢一点,但也好了,却一时没走。 他看向又开始埋首工作的纪建国,提醒他,“大工师,下班了。” “嗯,嗯,我马上就好。”纪建国没抬头,刚说话耽误了点时间,他再留一会。 张乐摇了摇头,他知道纪建国所谓的“马上”,可能是半小时后,也可能是一小时。不会太晚,因为纪建国晚上还会去夜校教人识字算数。 “大工师,工作时间是八小时。”他看了眼办公室的座钟,再次提醒。纪建国依然不在意:“没事,我自己做事,不算加班。” “我虽然不喜欢孔丘门下那些酸儒,但孔丘有一件事做得很有道理。” 一向沉默寡言,只在技术问题上话比较多的张乐,今天却似乎变得喋喋不休起来。纪建国诧异地停下工作看着他,王梓也不走了,饶有兴趣地坐在位子上看戏。 “大工师听说过子贡赎人的事情吗?” 纪建国把疑问的目光投向了王梓。他是与共和国同龄的老人,学的是技术,上学期间也没怎么接触过传统国学,还真不知道。王梓却是新一代青年,上学没学过也会在网上看过,马上举手:“我知道。就是曾经的鲁国有一道法律,如果国人在外碰见沦为奴隶的鲁人,可以将他们赎回来,然后鲁国会给补偿和奖励。孔子的学生子贡自己有钱,赎回人后拒绝了补偿,孔子却批评了他。” “批评他什么?” “说他高尚不领钱,别人也不好意思要钱,但又不是个个都有钱,干脆不帮着国家赎人了,这样下去在外沦为奴隶的鲁国人就没人救了。对了,顺便还有子路救人收了一头牛,被孔子夸了。” 纪建国没听懂:“所以?” 干我啥事啊,我就是手上活没完,想今天弄完而已啊。 张乐严肃地道:“大工师日日不要工钱的加班,其他人就像无钱的鲁国人一样,也会羞于按时下班,羞于拿钱加班,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如同大工师一样高尚,他们内心仍然想按时回家,又或是多工作多拿些工钱回去。长此以往,他们会对正常的工作都感到疲惫,并失去上进之心。” 纪建国目瞪口呆。 有这么夸张吗?他看厂里的工人都按时下班的啊,王梓也没多留一分钟的意思,他咋就影响别人了? 王梓却呱呱鼓掌:“张工师说得好,就是这样,越来越卷越来越卷,卷得我都受不了了!” 他说的是他原本的工作环境,纪建国又下意识扶了下不存在的眼镜,犹豫着把图纸卷起来:“好吧,我先下班。” 这个张师傅原来是做什么的?好像不只是个普通工匠。回头把这段视频上传,让组织上审核一下。 锁门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几句:“你说得也对。不过,当你知道你的国家落后就要挨打的时候,当你知道你多干一个小时都可能带来进步的时候,你是忍不住不干活的。” 张乐点了点头,他不懂大工师为什么这么说,但他同意这个说法。只是齐国并不需要这样,现在只有齐国打别人的份。 两个人有时代的代沟,于是不再说了。张乐沉默地顺着再度涌出厂房的人群去食堂吃了饭,然后走出工厂,没有坐车,步行走了挺久,回到自己的住处。 他年纪这么大,自然有家小,所以没有住宿舍,而是在乡间买了宅院。这宅院还是迁走的楚军家人留下的,一时急卖不出,齐国官府便先买下来,再慢慢售出。随着官府设立的各个工坊工厂的开设,以后想必会一一卖尽的。 妻子和儿子的新妇回来得晚一点,她们在纺织厂工作,同样也吃过了,回来见书房的蜡烛亮着,几个人便静悄悄避开,到别屋说笑去。 张乐的书房桌上摆着一摞书,最上面经常翻的,不是他说的正在看的物理著作,而是《劳律》。他铺开纸,也没有用铅笔画图,而是执毛笔,写几字便停下,陷入沉思之中。写了数行,可能还会全数划去,一页纸上留下的字不多。 写了约半小时,大门扣响,妻子去开门,不多时次子进来叫他:“父亲,楚墨和齐墨的人来拜访。” “是为纺织厂的事?” “正是。” 他长子不在会稽郡,次子则在纺织厂工作,不过不是做纺织,而是负责维修那些用水力推动的纺织机。他没和家人一起回来,此时才归,显然是因为被人叫住,说了许多话,然后才一起归来。 “请他们入内。” 两行人昂然入内,其中三人佩剑,两人却如文士打扮,与一身工匠装束的张乐看着全然不是一路人了。 这就是墨者三派,相夫氏所传重辨论之齐墨、邓陵子所传侠客之楚墨,和相里氏所传务实重工之秦墨。 楚墨中一个年青人最为心急,他正是吴立的弟子范益。吴立现在稷下学宫,让范益自己游历增长见闻。他听说自己熟悉的吴越之地也办起了工厂,便回来看一看。 正逢着当地的楚墨因顾氏行事而不愤,范益热血上头,便要刺杀顾氏的主事者。要不是结伴同行的齐墨阻止,又拉他来见秦墨钜子,他已经行动起来了。 这会儿,范益自己拉出凳子坐下,屁股还没落定就嚷了起来:“顾氏的纺织厂日日晚下班一小时,食堂的伙食暗暗减了份量,半点荤腥不见,最近连鸡蛋都没了。这种事已经发生了三个月,我等难道还要坐视吗?” 张乐知道这件事,因为他的家人也在顾氏的厂里工作。工厂要求开厂前三年必须办食堂并给予工人补贴,三年后视情况陆续解除补贴。因为绝大多数工人进厂前都很穷,如果不强制补贴他们吃饭,他们可能会一直保持着营养不良的状态。官营如此,如顾氏这般大户自己办的厂,亦要求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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