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周礼,仔细想来,也不过是周公所定的规矩啊,距今八百年而已。鼎定新朝,废周礼而行齐律,再过八百年,谁又能说这不对。 他一国之君抛下国事去一个边夷之地,而且确实不是因为大局,仅仅是他的私人原因,那无论从哪种规矩,哪种道理来讲,都是不合适的事情。 张泽若却在雪地里行了一个揖礼,肃然说道:“我是大王提拔重用的臣子。别人在一国不得重用,尚可再访明主,怀抱终成大器的雄心。而臣,不要说如今的诸侯,上溯至春秋战国,除了大王,没有别人再会用臣了。对臣而言,这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前她并没有多想,但是大王这事出来之后,她知道她做不了高洁名士了。士为知己者死,大王若是明君,她就是名臣;大王若是昏君,她上谏不成,也不会死谏以成全自己的名声,只会与之同行,尽力弥补大王的过失,哪怕一起走向死路。 “大王若是昏君,张泽若又何妨为一佞臣。”
第133章 去东州(三) 自从张泽若说了那句“君为昏君, 臣为佞臣”的话之后,韩信就觉得自己难以面对张良了。 人家好好一个女儿,好好五世相韩一个家族, 这事要是被史官记下来, 活生生遗臭万年没跑了。 他非常庆幸那天不是什么正式奏对的格局, 张泽若入见, 他正在外面赏梅,便直接让她过来了。宫里的梅树不成林,也就看个大意。他有这心思, 还是因为触景生情,那几株梅树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花其实还没开。 他记忆中来到齐国, 也不曾看到这几株梅树开花。因为还不到开花的时候,他就受了刘邦的军令,发齐兵三十万相援,并与项羽会战于垓下。 当时他想着,明年再看不迟, 项羽已经走到了绝路, 费不了多少工夫。然而那时他不知道, 他也走到了绝路。长安亦有梅,年年花开花谢, 他便看了数载时光。 那年, 好歹是见过花开, 才入了死局。 所以他当时情绪并不是很好, 没让多少人跟在身边, 张泽若来后,更是领着她走了几步, 身边没人跟着了,才尴尬地说起被韩武宣扬出去的、他想去东州的荒唐事。 也因此,那句话没有传扬出去,更没有被史官录下,叫他大大松了口气。除了与张良说话时眼神不由自主心虚地乱飞之外,没什么别的妨碍。 张良全然不知女儿说了什么足以遗臭万年的混话,他也没打算阻止韩信做什么。现在因为张泽若的支持,齐王亲自去海外东州这种本不可能的事情居然渐渐被默认了。 叔孙通那个身段灵活的儒者甚至将之包装成兄友弟恭的美谈,因为那儿传说是准备给韩武做封地了。韩信韩武的那两个双胞胎兄弟,听说要封在南越以南之地。这些都是华夏以外的疆土,正是前些日子各学派议论的“周封诸侯教化万方”的理论。 将来齐国一统天下,东海君自然要封王,还要封在那样的地方,这才符合道理。那么大王疼惜幼弟,不舍东海君如先人那般斩荆棘、暴霜露,又不能打破刚立的规矩,所以亲自前往。 这是古之贤人才有的品行啊。泰伯、仲雍,伯夷、叔齐,也不过相让王位,出奔他国;而我们君上呢,则是为兄弟亲自出海,开拓疆土啊。 韩信听说这个理论的当时,就立刻让人传叔孙通进宫,严禁他把这套话术给发在报上,也不许再对人说。 他简直要找条地缝钻下去了,这样令人羞耻的吹嘘,谁能面不改色地听下去并宣扬啊! 张良跟他在辽西处了几年,知道他有些时候脸薄,便拿这事当笑谈,果然就见大王一手以袖遮面,一手摇动,连连道:“子房不要再说了,我恨不得现在就动身出海去,免得留在此处听人笑话。” 张良也不由得莞尔,想到大王出海已成定局,正色道:“大王既是一定要走,便不可讳疾忌医,因避讳而少做了准备啊。海上风险毕竟不由人,莫忘前秦沙丘之变。” “我明白。我会在朝中明言,若吾有何意外,当由吾弟接位。南越还有父亲在,朝中不会因我而生变故。”韩信也正色回答。 张良露出一丝忧色,又以一笑掩盖,道:“还请大王允许吾女同行。” “啊?”韩信心口一跳,他有一件事刚才就一直想和张良说,但几次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天于雪地中,张泽若长身玉立,一揖而起,清清楚楚地说“大王若是昏君,张泽若又何妨为一佞臣”。 韩信夜间辗转难眠,忽然想,那次子房托刘邦提亲,他要是答应了就好了。一念及此,只摸得自己脸颊发烫,更是一夜无眠。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当时若是答应,恐怕张文兰要恨死他了。 他记忆中也曾娶过妻,生过子,却从来没有过这种异样的感受。 然而当他想对张良提起亲事时,又总是不敢开口。 他这么做,张泽若会不会恼怒。 她以知己相托,誓同进退,不惜以佞臣自比。 他若提亲,是不是玷污了她? 此时张良提出这个请求,韩信仿佛听到自己心脏怦怦跳动,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东州初始不过治一县之地,何必御史同行呢?” 张良便自嘲地指了指自己:“文兰口口声声是为了我这老父。说是臣为了复韩大业,总要跟紧了大王。然而海路艰难,臣这身子恐怕撑不下去,不疑和辟疆年幼,她这长女自然要为父分忧,替我前往。至于御史之职,她还要内举不避亲,荐臣来接替她。” 说得韩信都笑了起来,张良也苦笑摇头:“臣却知道,她身为女子,尤为感念大王知遇之恩。大王既然要去,御史又有什么去不得的。” 韩信越发不敢开口提亲事了。 他胡乱应了一声,看了看天色,把芜杂的念头先放到一边,带着点兴奋地对张良说:“子房先回去歇一歇吧,晚上还有热闹可看呢。” “是那些灯?” 张良也随之看了眼天色,起身告退。 新年是在国君要不要出海的争论中过去的,今日已经是正月十五了。乡间常于这一日持火把聚舞,据说是上古时先民以火炬驱赶野兽演变而来。 齐国如今还是做五日工便有一天休沐,工厂里可以视情况调班,官府基本不变。除此之外,新定了许多节日休沐,生怕人休息得不够似的。 张良与女儿议论过,张泽若说这些休沐日是为了新工厂的工人而设。农夫虽苦,一年中也有农闲的时候,工人就没这个说法了。而工厂操作机器又需要全神贯注,不给他们放松一二,很容易出事。 再者多一些闲暇,他们也有时间花钱,钱才能流动起来。说到这里,张泽若跟老父亲坦白,她跟着大王出征,新出的书还没吃透呢,不然阿父自己看一看如何? 张良最近就在读那本异士们所出的官员培训课本之一,《经济学》,并且看得很入迷,隐隐看到了比管子更高超的以商业控制他国,乃至操纵天下大势的方法。 可惜这本只是浅论,有一种雾里看花,隐隐触到些什么又始终打不破那层玻璃的感觉。若不是张良养气功夫好,非看得焦燥起来不可。 正月十五这天的元宵节今年已经是第二年了,城里不许随意点火,自然不会聚众跳火把舞的场面。但这一天街上也很热闹,取消宵禁,满临淄的人仿佛都拥到了街上。 张良暂时没有官职在身,但有什么事,韩信都会叫上他。所以前些天,他也随王驾去了淄水上游的水库,看那里刚刚落成的“水电站”,还是“小型实验性水电站”。 那里工作的几乎都是异士,少数墨家子弟,以及异士们自己挑选带在身边的徒弟。水电站本身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水库壮观。 但能随驾而去的人,自然都读过书,异士们的书,因而对水电站不免抱有一种极为渴求的态度。可惜的是,哪怕读过异士们的书,他们仍然看不懂那些与蒸汽机不太一样的机器。 将天上的雷电引入人间,让暴烈的雷电像蒸汽一样为人所用,这真的是人力可以做到的事情吗? 鉴于已经有了蒸汽机的神迹,众人并没有太多怀疑,然而人生在世,半辈子都过去了还要遇到这种闻所未闻的事情,也可以说没有人心大到能在亲眼看见之前完全接受。 正月十五晚上,就可以亲眼去见证了。 天还没黑,不过街上已经热闹起来了。今天没有课,鲁泥左看看,右看看,没选定在哪里吃饭,倒是买了一包瓜子,一根糖葫芦,又一包果干来吃。 鲁皎被杞要抱着,小脑袋直向母亲够过去:“阿母,糖糖我吃!” “你吃你吃。”鲁泥把糖葫芦横过来给她咬,还不住叮嘱着:“小心别戳着。” 女儿咬走了一颗糖球,她自己也咬去一个,然后摸了块杏干塞杞要嘴里:“这个也甜,你怎么比我还小气,挣钱也不舍得用。” “我家里人多。” “人多让他们自己去挣,就显得你能耐?我也就阿父他们刚来时帮一把,现在他们都找着活做,我就不管了。” 鲁泥很想得开,给父母的养老钱是一回事,但养全家是另一回事。救急一回事,一直救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可以操心弟妹的前途,把他们接过来上学,也可以让全家都住在自己买的屋子,但这不是弟妹都没成年么。父母不提,要是大兄来了临淄啥事等她养,她非赶人不可。好在她一家都勤快,大兄过去就分担了父亲养家的责任,来了临淄还没找到她家呢,路上看见招工的人在喊,就拐过去问了。 她现在不缺钱,尽管还欠着张泽若买屋的钱,但张泽若哪里缺这点钱,当时说借她就全出了,叫鲁泥把自己存的钱拿出来入股,投到戚懿的成衣厂。现在那个厂每年都有分红,虽然她投得少分得也少,但每年可以稳定的拿这笔钱还给张泽若,平时就不用抠抠索索的过了。 杞要熟练地给鲁皎擦嘴,应道:“其实我阿兄他们也有活干,不用我救济。不过我总担心有什么事,钱不凑手。” “你不是认识丞相?有事借一笔钱,以后慢慢还。你都考上了,还怕还不起钱么。” 鲁泥又塞了他一嘴杏干,拉着他兴致勃勃地挤去看杂耍。杞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觉得鲁泥说得挺有道理,他以前好像是想左了。跟丞相借钱开不了口,但是跟丞相的儿子,他的上司李县令借钱,那确实可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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