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黑有一肚子话想说。比如石文脑子聪明,现在在机械厂是很得用的工师,有望成为大工师。他不能为大王征战,可他能为大王做事啊。 非得跑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做啥? 但石文主意已定,他不是第一次劝了,劝不动,只能算了。而且聊多了他还有点惭愧,老是想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对大王不够忠诚。只是一想到家里的双亲悍妻娇女,他立刻打消了念头。 他还是待在这吧,东州让愿意去的人去,他愿意在别的方面给大王效忠。 “你家里也没个人打理。你不要推,我给你收拾衣服行李,你只管做好你的事。” 石文晓得他的意思,哪里是帮他收拾,这是说给他准备四季衣服呢。他眼眶微湿,真心诚意地感谢:“我孤身一人,在识字时就有伯兄照顾,还帮我起了名。在我心里,伯兄就是我的亲兄长。” 伯黑心里也不好受,他开始其实没多少真心,对石文还怀着隐秘的优越感。但这傻小子不知道,一直拿他当兄长,时间长了,他也确实认了这个小兄弟。 但现在小兄弟要去东州了。东州那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呢? ----- 会稽郡,郡守府中。 旧屋已经陆续改造过一次,至少主屋都改成了玻璃窗。夏季时装上窗纱,既透光透气又防蚊蝇,是齐国新流行的风尚。不过在吴越之地,即使夏季已经过去,窗纱也不曾卸下。南方毕竟虫蚁多,蛇也多,窗纱不卸,时时都能开窗透气,又不用担心室内进了蛇虫伤人。 如今,魏媪就带着儿子薄昭坐到明亮的室内,看着窗外还没堆积就已经开始融化的残雪,对薄昭说:“你阿父从前对我说,在家乡不曾见过积雪没脚,我还不信。如今来到吴县,才知道他果然不是戏言。” 她微微叹了口气。 在魏地只有显贵才能安装的玻璃窗,她自从进入齐国,已经看见不少平民家中也有了。 她也打听过,并不是那些城中国人多么富贵,而是这样大块的平板玻璃在齐国并不贵,限制他们安装玻璃窗的因素,其实是他们的屋子。 总得把土砖的屋子,翻盖成砖瓦房,才配得上那亮堂堂的大玻璃窗吧。过去土屋上掏的那个洞,人家肯费心安装,他们还怕嵌不住摔了呢。 他们也不是吹牛,乡间或许还舍不得,但城里人,尤其是在工厂工作的人,至少也舍得买个拿在手里的圆镜用。那镜子可比玻璃更贵。齐国在国内卖得便宜,对售到齐国之外的货却查得严,要收关税。商人自然也得加价卖出去。 魏媪还知道有人偷偷夹带,但数量总不会多,而且这么辛苦夹带出去,一样会高价出售,总便宜不下来,她一直没舍得买。 结果到了齐国,先是她自己忍不住买了一面便宜的小圆镜。到了吴县,女儿虽然随郡守出外,却也嘱咐过家宰招待她,还给她准备了礼物,其中就有一面半人高的梳妆镜,道是方便运输,若是想回魏地,带回去找人打个梳妆台,再把镜子镶上去就好。 招待得不可谓不周到,却益发让魏媪怒气冲天。 女儿竟然与她断绝音讯!女儿竟然自作主张,嫁给了会稽郡守! 她也是魏国宗室女,幼时模糊的记忆里也曾锦衣玉食。如果魏国还在,这里的一切,无论价格多贵,她也一样能轻易拥有!可恨她生得太早,只能将改换命运的期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可这个不争气的孩子,在项王那里不得宠,她费了多少金钱和心思想让她在齐王这里得宠,她呢? 她不但不争气,她还不听话了! 魏媪的心都碎了,她只这一个女儿,若是嫁给别人,她大不了强行将她接回家再想办法,偏她嫁的还是极受齐王信任与重视的会稽郡守,她一个连故国都不存的老妇还能有什么办法。 而这个女儿,她,她还这么狠心…… 薄昭偷偷看了眼母亲,又赶紧垂下眼,一声都不敢吭,生怕触到霉头。母亲牙齿咬得格格响,拳头都捏住了,这个样子太可怕,阿姊要么赶紧出现,要么赶紧找个借口出去……再拖一会儿出现在母亲面前,他怕母亲控制不住,与阿姊发生冲突。 薄栖却不如他所愿,在通报她已随郡守陈虎回府之后,不慌不忙地先沐浴了一场,这才来拜见母亲。 只是她进门下拜时,魏媪就是一怔。 薄栖其实身子健壮,但可能是随了在南方生长的父亲吧,她看起来总是腰身纤瘦的模样,行走时有几分动人之处。如今许久未见,其实也没怎么变化,可进门时却扶着腰,下拜时动作也颇为艰难的样子。 魏媪是过来人了,一见之下就脱口而出:“你有了?”伸手去扶。 薄栖嗯了一声,就着母亲的搀扶起身又坐下,手搭在腹上,颊生羞意:“路上才诊出来,日子还浅,我一直也不知道。” 魏媪气道:“若不是你嫁人也不与我说,我伴在你身边,怎么会有这种事!” 薄栖泫然欲泣:“母亲一心让我嫁给大王,良人却要娶我,我要怎么同母亲开口?女儿不敢……” 薄昭忍不住小声叫了一句:“母亲……” “你闭嘴!”魏媪斥了儿子一声,再对着女儿时,面上的怒气却消了几分。 是了,陈虎听说是齐王的总角之交,自幼跟在齐王屁股后面长大的。他看上了女儿,齐王怎么会拒绝,女儿也怎么敢拒绝。 不过她还是沉着脸:“你不在齐王宫中,到了吴县成了女吏,嫁人之前那么久也不写信给我?” “女儿怕母亲责骂。”薄栖声音低低的,魏媪为之气结。 罢了,这孩子就是进了宫也无用,这样胆小不争的性子,就算得了一时的宠爱,也争不过那些有心计的女人。魏媪一时泄了气,另一种悲伤和不满又涌了上来,以袖掩面,拭去了泪水:“这些且都不论。你与薄昭一母同生,自幼相亲,本当互相扶持。你却为何将他送到东州那等蛮荒之地?你是想要了你阿弟的命吗!” 薄昭也抿了抿唇,有些伤心,也有些不满地看向薄栖。 薄栖愕然,急急解释道:“阿母,我是为了阿昭着想,才急着将他举荐过去。”不等魏媪瞪眼发怒,她紧接着道:“如今已经开始推行考举制,荐举制恐怕行不得几年了。阿昭已经成年——阿昭,阿姊说得直白,你勿恼,你也不过中人之资,并没有特别出色的才华,这时候再到齐国从头学起,恐怕是不行的。阿母,想必你也看得出,将来得天下者,非齐国莫属。女儿、女儿无能,不能在大王那里得宠,昭弟亦不能以外戚之身登入朝堂,不趁着现在举荐,以后只会更难。” 这一说又把魏媪说得板起了脸。她当然知道以后会更难。她一力将女儿推入诸侯的后宫是为什么呢,还不是为了薄昭能以外戚身份出头,能振兴家族。 当初没有到齐国的门路,只能争取项王。魏媪并不在意项王最后是不是败给齐国,如果败了,那时薄栖若是成了项王宠姬,再投入齐王后宫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若是有了孩子不被齐王收纳,薄昭至少也是个项王的外戚,主动投向齐国的话,也不是区区一小吏能随便安置的。 现在女儿嫁的人虽然身份也不低,但陈虎能提拔薄昭吗,又能提拔到什么地步,跟诸侯外戚根本没法比啊! 女儿举荐不是坏事,可恶的是只举荐为一小吏,还越过他们,直接给报名去了东州! 薄栖这时却微微一笑,轻声缓语地道:“母亲大约还不知道吧,大王可能要亲自去东州了。良人与大王总角之交,虽不能让昭弟一举高飞,平时起居托大王照顾一二,却不是什么大事。昭弟去东州,只要自己谨慎行事,于性命绝无妨碍。” “齐王要去东州?”魏媪目瞪口呆,这时再看薄昭,顿时觉得去那里也不是什么坏事了。 薄栖点了点头:“还没有公之于众,是良人那里收到的消息,母亲谨慎些。” 魏媪警觉地颔首,不觉气势弱了下去,听薄栖细声同她剖析:“我替小弟想过,连丞相做过郡守的长子,也要从县中小吏做起,如今不过到东州做一县令。我举荐小弟,在齐国又能做什么呢?阿昭,你若在齐国为一小吏,可能展露才华,数年中做到县令?” 薄昭涨红了脸,极快地摇了摇头。 薄栖便轻轻一叹,这叹息声让薄昭脸色更红,又羞又恼,就听他阿姊说:“可是东州不一样。在那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回来之后升迁速度比别人快。留在那里,或许几年之后,小吏尽数要升为县令,带人往东州各处开拓。阿昭,只要你用心做事,学会李县令做事的手段,勤恳仔细不犯大错,无论如何一个县令总少不了你的。再以后,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魏媪仔细想了想。现在通过女儿让家族光大的路已经断了,儿子就如薄栖所说中人之资,按部就班很难出头。这样想来,一个以前她看不上的县令,其实已经是很好的起点了。况且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情况,齐王要亲自去东州,且不管原因,对薄昭来说,所作所为兴许能直接落在齐王眼中,也是个机会。 她也叹了口气,道:“罢了,就这样吧。出发前你多教教他。”又想这些日子听到府中的传言,说是陈虎要卸任郡守,专职做什么管修路的官吏。修桥铺路哪有一郡之守的权力大,以后恐怕也不能帮着提拔薄昭了,确实只能靠薄昭自己努力。 薄栖自然用心教。正如她所说,虽然她有一些私心在内,但这才确实是薄昭最好的一条路,她已经带他走出了第一步,剩下的路得他自己走。毕竟报名去东州的人,也得通过考核才行呢。 她主要教薄昭齐律,让他熟悉齐国如今办事的方法,带他熟悉齐国的新事物,这些都是去了东州之后要用的。薄昭短时间内哪里记得这么多,薄栖便将要点抄在纸上,交给他以后慢慢看。 薄昭看着纸上娟秀的字体大为感动:“阿姊,你怀着身孕,不能这么劳神。你放心,你说的,我会努力学的。” “父亲在山阴还有一些族人,也有人来认过亲。但我们一家生长在魏地,哪里与他们相熟呢。阿昭,阿姊只有你一个亲兄弟,母亲以前总教我扶持你,如今我让母亲失望了,却还要拜托你。”薄栖抚摸着仍然没有显怀的腹部,又伸手按在薄昭臂上,言辞恳切,“良人身份高贵,我们没有父族依靠,阿姊和腹中的孩子,以后就要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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