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一一答了,心下却有些不耐。背书有什么好问的,多读多记,多拿小棍子抽一抽,就是笨如张豚都能背下来。语句释义也是一样,都是花时间下死功就能学会的东西。 他不自觉的,开始不仅仅解释其意,而是加入了自己的见解。 贵人身边侍坐的壮硕中年男子目光一闪,贵人便把书递给他,“你问。” 只说了简单两字,那中年人却提起了精神,不把面前孩童当无知稚子敷衍,想了想才开口:“你可知大秦灭六国之战?” 韩信眼睛一亮,兴奋了起来。 “我知道!”但又有些沮丧,“也只是知道罢了。” 略顿了顿,见两名贵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他不太高兴地道:“我只听来往客商说过只言片语,从书中梳理六国位置形势。这次随陶公出门,才见着淮阴以外的山水天地。只读兵法,不知地理,不明形势,谈何知兵。大秦灭六国,也只能遥遥猜想一二罢了。” 那明显为主的贵人就对那壮硕男子示意,壮硕男子在袖中摸了摸,没摸到什么,去车外向武士要了一把钱币来,便在车厢中摆开,为韩信讲解大秦一统前诸侯国的地理形势。他说得简单,韩信眼睛却亮了。 他在淮阴只能自己读书,另外从县尉白朱那里能问一些。但白朱也不过是个县尉,在军中听命行事,不懂什么兵法。他也只能在书里寻找线索,自己揣摩琢磨。有张良来信,又从淮阴来到关中,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壮阔山河,但也毕竟有限。 尽管那几年的异梦让他无师自通,小小年纪就掌握了这些兵法,但仍然欠缺些什么,现在这人不管是什么用意,讲解之下,韩信只觉得原本只存在脑中的兵法理论活跃起来,散落的铜钱化为关隘要地,渐渐的,那男子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了,手指轻轻拨着铜钱,喃喃自语:“韩国虽小,却堵住了东出之路,故先需灭韩。燕国僻远,实力薄弱,不敢出兵,也无能出兵,若非行刺之举激怒陛下,其实也不必管它,天下定后它自定。楚赵均有一战之力,但楚国尚有魏国相隔,地域又广,又与秦联姻多年,纠葛无数,灭韩之后,当以灭赵为先……” 说到这里,韩信忍不住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怎么六国之人都这么蠢呢,大秦都已经东出灭韩了,齐国还妄想着求和,不与赵国联手,赵王还杀李牧……” 上首一声轻笑,打断了他的思绪,韩信惊醒,赶紧行礼:“小子无状,失礼于贵人了。” “不妨。”贵人有些惊奇地看着他,“还真是读进去了。你说得不错,那都是些蠢人。” 他也起了兴致,正要叫人再给韩信找一场战役说一说地理位置,让韩信与他随从之人各为一方来推演,马车突然停下了。 他眉头一皱,身边之人即刻起身出去查看,不多时便回禀:“是一辆马车驾驭不当,轮子陷入了沟中。” 所以他们一行出于谨慎,立刻停下,与那辆车保持距离,并作好了警戒。行刺这种事,有一次就足够吓得他们心脏停跳,要是在他们护卫时再来一次,脑袋都不够砍的。 一名武士也上前去喝问。韩信没想那么多,只当是被挡了路,便告罪一声想要下车。那壮硕男子奇道:“你去做什么?” “我去帮忙抬车,不是抬了车才好走吗?”韩信理所当然地道。 男子失笑,正想说你去抬什么车,贵人却道:“你去吧。”他便住了口。 贵人是难得生出了好奇之心,他去年被喜爱的乐师行刺,终于不再见六国之人。韩川的身世来历早就送到了他的案头,得知他是韩国公子虮虱的子孙。 这就绝了他要见韩川的念头。尽管从韩川的经历来看并不像是个会搞刺杀的人,但他已经不想冒险了…… 不过今天意外碰上韩信,随便问了问,贵人却发现韩川这个农学大家的儿子却疑似兵法奇才——只说疑似,是怕又来了个赵括。不过毕竟才十岁出头,能学到这份上已经是奇才了,以后放入军中打磨一二,再怎么也不会变成赵括吧。 孩子还小,他倒不在意放在身边说几句话。意外捡了个小人才,他心情不错,所以也想看看这孩子有什么花样,便让他去,自己在车里看出去,心中想着,不然还是见一见韩川,想来一个学农的官吏,与韩国王室关系早就远了,也没什么要紧。 韩信下车跑过去,果然见马车陷在沟里,武士正在查问,没什么嫌疑,马车的主人还是咸阳的一个小吏呢,看来了人还高兴,亮了身份要他帮忙。 武士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就回去了,小吏张了张嘴,没敢骂。毕竟是咸阳,看这姿态,还不定是什么高官侯爵的随从,得罪不起,只能叫自己的仆从使劲抬。 韩信就在这时候跑过来了,大声用这几天刚学的、非常不标准的关中话叫道:“让个位置,我来帮你们。” 小吏都要气笑了,这哪来的瓜娃子开他的玩笑——哦,那个不帮忙的武士护卫的车里下来的。认你狠,你爱开就开吧。 他果然让了个位置,还堆起了假笑:“小公子不要使力太过伤了自己。” 韩信双手扶住车厢,找个了能使力的地方抓手,又招呼小吏的从人一起过来,喊了口号一二三同时屏气用力,几个人双手一抬……那边御者见机得快,赶紧吆喝一声,控制着马儿向前,马车摇摇晃晃,就这么被拖出来了。 小吏眼睛都直了,说话都哆嗦了:“多……多……多谢……”妈呀,这一定是哪位军功得爵的贵人子嗣,小孩子就能顶一个成人使了,其父必然是个万人敌啊。 韩信回到车上的时候,那位贵人与他的随从男子的目光也变了。他不晓得,在他过来之前,那个给他讲解六国形势的男子就与贵人低语:“这将来必是个万人敌的猛将!” “猛将?”贵人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心里觉得这孩子未必愿意做这种万人敌的猛将。 等韩信上了车,贵人就问他:“你父亲也有这般神力否?” “我阿父力曳奔马!”韩信骄傲地说,不待人再问,叭叭叭就把韩川在街上生生拉住一匹惊马的事说了个详尽,他可是亲眼看见的! 至于那受惊的奔马冲到他们那时已经力竭放缓这种事,当时情况急切,他被夏侯婴扑倒了,没注意到。反正淮阴县里都是这样说的——“韩王孙不得了,力曳奔马,救了多少人哩!” 车中两人却不太信的样子,不置可否,也不继续问父亲的事迹,却盯着他问。 那贵人又问:“你有这般力气,可曾学武?” “阿父请了人教我。后来县尉见我力大,也要教我。” “要?”贵人敏感地发现了他未言之意。 韩信有点不好意思地垂头,小声道:“我不太爱学,县尉挺生气的。” “哈哈哈哈哈。” 贵人爆发出一阵大笑,为自己看人之准而稍稍得意了一下。 “你不爱学武,只喜兵法,是么?” “是。”韩信没有否认,“阿父说大秦砍首计功,我要立军功,就要学。但我……我也没想立军功,我要跟阿父学农呢。” 车中两人之前听到什么都面色如常,听到这句却都愣住了:“你要学农?” 一个说出声,一个没敢说出声,但都是一样的惊讶。壮硕男子心里更是连连唾骂暴殄天物,这种力气这种悟性给我儿子多好,给个想学农的人不是浪费吗? 贵人盯了他片刻,却不再问了,转而问道:“兵书是家传,你父学得如何?” 阿父他学……阿父他就没怎么学。韩信是这样认为的,虽然韩川也是自小读书学兵法然后没学成,但韩信怎么会觉得父亲学而不成呢,他坚定地认为—— “虽是家传,但父亲专心农事,对兵法没有兴趣。” 直到回了自家马车上,韩信都没理解,他说的话有那么好笑吗? 为什么那名贵人突然笑起来,他知道是在笑他,可是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带着这种莫名的委屈,韩信连韩武的追问都没心思回答了,随着马车进了咸阳城,被那名壮硕男子领入了府中。 通武侯,这人竟然是通武侯。饶是韩信已经知道这两人都不是普通人,还是脑子懵了一下,韩武也懵懵的,在安排他们入住的房间里打量,小声问韩信:“通武侯是谁,他为什么不让我们回去,他是拐小孩的吗?另一个是谁,拐小孩的同伙吗?” 韩信木木地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反正是侯,不是我们能反对的。不过他们让陶公的仆人回去了,应该没事吧。” 没错,他并不知道通武侯是谁,但都是“侯”了,还能拐他们俩去卖掉吗?能让这个通武侯充作随从的人又是谁啊,是丞相,还、还是陛下? 第二天,还在军中认真完成自己一年更役的韩川比儿子更懵,一大早他就被叫出来,打发他沐浴更衣习礼仪,然后被带进了他护卫着但从来没走近过的王宫。 与那天见天子车驾出巡时一样,韩川的腿,有点发软。 如果没有天书的际遇,他真心就是个普通人,读书不成,农事不精,勉强能支撑起家业,如此而已。 冷肃的宫墙仿佛将热闹的咸阳城完全分隔成另一个世界,肃立的卫士与来来去去却无半点声息的宫人奴婢如同活着的摆件,这种扑面而来的窒息感让韩川有些喘不过气,直到在始皇帝面前机械地按着礼仪下拜的时候,韩川都浑浑噩噩,动作都不太受自己控制。 他也不知道,在这早春还带着寒气的季节里,他的后背都浸出了汗湿。 嬴政对此毫不意外,韩川虽声名在外,但他看过这个人的生平履历。这个农家宗师与战国时那些人不一样。大概正如他自己所言,是祖上与许行的弟子有过来往,后人对农事较别人上心,到他这里正好有这个天赋罢了。其实只是精于农事,根本说不上是“农家”。 所以许子可以在国君面前侃侃而谈,可以因为楚国不能接纳他的政见而离楚,也能得到滕国的封地。这个韩川,做不到。 因而,尽管他本来已经决定不复见六国之人了,也在昨天得知韩川力气大得足以在战场上做个万人敌,但因为对韩信的兴趣,他最终还是召见了这个原本不打算见的人,只是多加了一些护卫,伏了一些甲士在暗处罢了。 在他评估韩川的时候,韩川却在快速回忆读过的天书。那一个个王朝的兴起和覆灭,无数风流人物化为几句简单评点,一段历史结束后的评论只侧重于其带来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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