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萝还在灶屋里做酱干,沈烈满以为自己会等到她过来,因为有一肚子话想同桑萝说的,未料到桑萝还没过来,自己眼皮就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头发还没全干,就会周公去了。 桑萝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小兄妹俩动作尽可能轻的继续给他们大哥把湿发一点一点擦拭着,被擦着头发的那一个已经沉沉睡过去了。 在林子里呆了十三天,怕是一个踏实觉也不曾睡过。 桑萝把食指在嘴边竖了竖,轻声转回灶屋去,用从前装钱的那个旧陶罐从灶膛里铲了点儿半燃的炭火来,轻手轻脚放到了床边,示意沈安和沈宁帮着沈烈把湿发给烘烘。 沈家这边满室温馨,山下各家却是另一景象。 陈家不用说,最省心的一家,施家和周家也还好,只说找到地方了,具体在哪,当家人表示不便说,家里就识趣的一个没多问,都满心激动的做着第二天一早出发的准备工作,找绑腿的找绑腿,备干粮的备干粮,理挑筐的理挑筐,把家里防雨的蓑衣蓑帘也都带上。 当媳妇的也惦着娘家,听说会想办法帮一帮,至少让娘家人在林子里有点保命的手段,个个都扬了笑脸,十足感恩。 唯卢家有个异类。 卢大郎媳妇,王春娘。 先前看公爹去沈家商量大事只带了二叔,没带她男人,原就有些不高兴了,这会儿问起具体情况来,公爹也好,二叔也好,都闭嘴并不多说。 王春娘不乐意了。 自来不管哪一家都是重长子嫡孙,怎么到了她们家就全不一样? 老太太偏心老二媳妇就算了,公爹现在也明着偏二叔呗。 等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自家的一只挑筐单空了出来,一问之下,是专给沈烈家里装粮袋用的,王春娘那点子不乐意就现到了脸上,尤其知道沈烈和桑萝都不往山里去的时候。 王春娘对什么事有意见的时候,少有会明说的,她就憋在心里记着,不自在,能记一辈子。 可要说全憋得住,那至少不碍旁人的眼,偏她那脸不自觉就拉了下来,叫人一瞧就瞧得出端倪。 卢老太太跟这个儿媳处了十五年,对她那点心思简直一摸一个准,真个气了个倒仰。 你待问起她不爽利个什么,她东拉西扯,一会儿说是担心送粮进深山危险,一会儿嘀咕家里怎么去这许多人,卢大郎三兄弟都去不说了,拴柱也去。 拴柱,卢大郎长子,十四岁,再过半个月就是年,那时就是十五岁了。 总归最在意的那一点心思是掩着藏着的,把自觉说出来不会被婆婆喷,自己又确实也介意的几点拿出来挡。 卢婆子确实没喷她,只笑:“深山里确实危险,趁还没走,你跟老大还能想想清楚,是不是以后就留村子里。” 王春娘登时就被噎成了个哑巴。 卢大郎连连摇头:“娘,你别听春娘胡咧,山里危险那也是阿烈和大山先给咱去趟过道儿了,再危险能比得过他们走第一趟的危险吗?人家当时可没二话,就先找路子去了,而且咱们以后还住山里呢,危险个啥?” 卢婆子脸色这才好看些,又看长孙:“拴柱,明儿挑粮进山,你敢去吗?” 拴柱两眼发亮:“奶,我敢,我弓箭练得不错,二叔到时候也会悄悄给我几支好箭,再说我爹还有二叔三叔都去,我不怕。” 铁柱和虎子也满脸羡慕,铁柱道:“其实我觉得我箭术也不错的,力气也还行,爷,奶,不能让我也去吗?我不挑筐呗,背一背篓粮食还是行的。” 虎子,虎子太小了,知道这回指定没他的份儿,光羡慕了。 卢婆子看着几个孙儿,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转头问自家老二:“铁柱那箭练得怎么样?” 卢二郎笑:“还差些火候,力道不够,离得稍远些准头也不行。” 卢婆子就看次孙,笑道:“听着没,还得再练练。” 转而看几个孙儿,道:“奶问你们,给你们沈烈哥和阿萝嫂子家挑一份粮送上山,愿意的吗?” 哥三个都笑:“愿意!” 拴柱看一眼他娘,飞快收回视线,道:“咱家现在的日子多亏阿萝嫂子带着二婶做买卖,我弓箭也是烈哥教的。” 铁柱乐呵呵,压根不知道他奶跟他娘那点龃龉:“逃难是烈哥和大山哥带着咱,我当然愿意,我就说了,我背个背篓跟着去嘛,射箭不行,有野兽我上树,你们打嘛。” 虎子帮腔:“现在有流民,小安家里人少,住得还偏,他哥不在家不安全。” 卢老太太已经听得眼睛都弯了,冯柳娘也抿了嘴低了头笑,唯有王春娘神色尴尬,又气三个儿子犯傻,没一个领她的情。 卢老太太也懒得看她,只与几个孙儿道:“都是好孩子,受人恩惠要多记着,奶不说什么滴水之恩涌泉报了,最起码要识好歹,心存感恩,有能力或是对方有需要的时候就当报答,这是做人的道理。再一个,这次咱们帮着运粮可不算是什么报答,你们阿烈哥和阿萝嫂子给了报酬的,路上你们就知道了。” 那箭毒的事,家里人都还不知道,老头子私下问过陈老汉,那些药不便宜的,不少药材才能出一点成品,阿烈两口子没少花钱,原是施家提出的想买一点,大山应了。 但卢婆子不准备跟长媳说这事,也没准备给亲家王家那边买,因为不合适,所以现在就连大儿子也不知道这事。 她又看儿子儿媳们一眼,道:“而且,这次真论起来,帮阿烈的是大山,知道路且有本事领路的就他们两个,他们两人原就必须得有一个留在村里的,真有什么事,得有人能护着我们这一帮老弱进山,阿烈能在家里,那是大山愿意连着跑,别人家客气谢咱两句,咱自个就真敢领受,飘得连自个几斤几两都不知道了。” 卢大郎兄弟几个忙点头,就连孙儿辈的几个听了也都细想了想,最后皆点头,小一些的如石头和阿戌,还有些懵懂,但这些道理多听听自是没错。 教子教孙教媳,原就是在日常的为人处事时教,卢婆子瞧着大家都听进去了,训话这才算完,至于听不进去的那一个,得,她也教不动了。 惦着孩子们面前给王春娘这个当娘当伯娘的留个脸面,没再指名道姓的教训,只嘱咐:“还有最紧要的一点,也是近来我时时念的,今天不怕再念一回,家里的事在外边一句也别叨叨,世道要乱了,守着粮就是守着咱们一家老小的命,也是咱们交好的几家人的命,知不知道?” 大家都点头,就连最小的阿戌都奶声奶气说记住了。 卢婆子这才挥挥手让散去:“行了,都早些准备准备,早早睡了,明儿也有精神气力,春娘柳娘回屋帮着收拾收拾,一会儿到灶屋帮忙备些干粮明儿好给他们带着路上吃。” 回到屋里,卢婆子就跟卢老汉叹:“当年家里穷,也是我年轻没经验,老大相中了她,两村隔得又远,去打听只听说她勤快能干,悄悄去看了,确实还不错,也就应了,没想到贤惠只是面上,底子里是个小肚鸡肠又拎不清的,这么些年,要不是怕拴柱兄妹五个被她养歪了心性,我早就想把这家一分了事,眼不见为净了。” 卢老汉只是摇头:“行了,也犯不着生气,拴柱也这么大了,等日子太平了给拴柱好好相个媳妇,以后长房下一辈里有个清楚厉害的能掌住家也就是了。” 卢婆子点头:“也只能这样,本性难移,教了这十几年也没能教好,我是教不动了。” 说到这里把心事压下,把卢老汉第二天要用的绑腿布条翻出来放桌上,道:“不想了,明儿你也挑粮,早点歇着吧,我去灶屋做些干粮你们明儿带上。” …… 又说王春娘,在堂屋里当着全家人吃了好大一个没脸,面红耳赤跟着男人回房,结果回到房里还能惦着小声问卢大郎:“爹说没说,能不能带上我娘家人?” 卢大郎:“……” 他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带岳家人,根本就没问他爹。 而且,他能说他爹现在连他都一起防了吗?路分了两程,让他挑前半程,后半程就不用他了。 卢大郎叹气,只能劝:“这话你往后还是莫提了,哪里带得了?你爹和你四个兄弟,你叔伯堂兄弟姐妹又有多少,再有你四个兄弟媳妇也有娘家。” 王春娘:“凭啥带她们娘家!” 卢大郎:“……” 那凭啥带你娘家啊? 你爹娘是人,你兄弟媳妇的爹娘不是人啊? 这话他也没法说,说了不是吵就是听他婆娘哭,只能道:“咱没那本事,买粮的时候也通知了,买豆子时也递信了,你们家和几位叔伯家凑一块青壮也有五六十人,比我们家这势单力孤的强多了,就别操心了。” 至于递信过去,岳父压根不买,他能怎么着? 王春娘坐在床边抹眼泪,卢大郎头都大了,也没辙,只能权当听不到,自己收拾起明天上山要用的东西来,收拾到一半,意识到什么,转身问王春娘:“你没把咱家买多少粮的事往娘家说吧?” 王春娘身子一僵,眸光就闪烁了起来。 卢大郎脸都黑了。 他被他爹防得是真不冤。 他瞪着王春娘,气得眼都红了:“我看你是嫌这日子过得太好了,恨不得给家里惹点事出来。” 王春娘又羞又怒,她爹娘兄弟的性子她也知道一点,但被男人这样直白掷在脸上也是好大个没脸,没脸归没脸,却也真的有些后悔了。 她也是当娘的,也有儿女要护着,娘家今年可没买粮…… 王春娘抖着唇:“我没多说,就头几回买粮的时候我回娘家说过两嘴。” 其实是骂冯柳娘的,赚几个钱就得瑟,买几个粮回来怎么了不起云云,说婆婆如何偏心,都是骂这些小话时被她娘和嫂子套出的话头。 有人跟她同仇敌恺的骂妯娌和婆婆,站在她这一边给她出气,又说她日子过得好,给她捧得飘飘然,有些话就没数,自个儿从嘴里冒出去了。 卢大郎还能不了解枕边人?如果只是头几回买粮的时候说过几嘴,对家里不会有什么影响,她不会是这个神色。 他指着王春娘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现在只感谢沈烈和陈大山,早早的把后路找到了,趁着没乱,家里的粮得赶紧送走,真要走的时候更是绝不能被岳家人跟上。 他顺了好几口气,还是没顺下那点憋屈,指着王春娘道:“行,我看你也不用在家呆着,铁柱都想往山里去,你怎么去不得,你明天一早也跟我一起往山里挑粮吧,也好过挑得慢了被你娘家惦记上。” 王春娘目瞪口呆:“谁家女人挑粮进山的?” 卢大郎哼一声:“女人怎么?乡下谁家女人不是跟男人一样干活的?你不是嫌家里进山人太多吗?我跟你说,你还少算了一个,我爹明天也会去挑粮,要不是怕家里人走得太干净惹村里人留心,你信不信,我娘也会挑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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