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萝看到那一大托盘的竹简,神色有一瞬的复杂,有些事情,经了心就时时处处都能往你眼前撞。 她垂了眸,原本听沈烈打听到把控着造纸工艺的是世家,不想趟浑水的,到底是没忍住,拿起那竹简,颦眉作疑惑状:“我听闻如今市面上买不到纸,衙门也缺纸?” 范妃娘知沈家有两个读书人的,不疑有他,道:“是,怕是有一阵子都要用竹简了,你们家现在也没纸了?” 桑萝点头:“差不离吧,留了几张我画图纸用,他们在州学里读书倒是全靠每天晚上在家自己削竹简供用了。我们庄子里不少人接了笔墨铺子的单,做十片竹简给三文钱,我听闻衙门也招能做竹简的竹匠,因有些好奇,是前几年太乱造纸的工匠出了事还是方子丢了?不会那样凑巧,大齐所有造纸的工匠都出问题了吧?” 范妃娘闻言看桑萝,她沉吟一瞬,想想沈家眼下也有读书人,有些事情知道知道也无妨,遂冲心腹嬷嬷抬了抬下巴。那嬷嬷便躬身退了下去,出到外间对廊檐下的女婢们挥一挥手,一时众人皆退去,只那嬷嬷守在花厅门外。 人都清了场,范妃娘方摇头:“不是缺工匠也不是缺方子,而是还在利益上拉扯。” “如今是朝中新贵和部分老派世家分利的关键场,新贵不消说,跟着陛下打天下,自是少不得封官加爵的,当然,这所谓新贵,其实不少原也是世家子弟;部分老派世家嘛,陛下争天下时他们作壁上观,而今天下定了,高官厚爵自是与他们不相干,但不是人人都认的,总有些人,想着法儿的要往上挤一挤。” “你是说造纸的方子把在此前作壁上观的世家手中?大齐莫不是只一个世家有造纸方?” “那倒不是,会稽骆氏、眉山窦氏、襄城张氏都把控着造纸技艺,只是襄城张氏早两年因流匪屠城引发的疫病,阖族无一幸免,后边不知又出了什么情况,便是族人聚居之地都被烧了个干净,自是再无方子和技艺流传下来了,会稽骆氏和眉山窦氏嘛,想你也知道,世家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尤其是两个掌握了造纸术的世家,近几代都有姻亲互结的,如今这两家应该是私下里达成了默契共进退。” 桑萝明白了。 皇帝这是被世家给卡了脖子。 “他们这样,不怕往后被找后账吗?”桑萝指指天。 这话与范妃娘前几日那句不怕玩脱了吗简直异曲同工,范妃娘轻笑出声,而后才摇头:“不会的,至少眼前不会,世家的能量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圣上如今对各大世家还是多有倚仗,许多事都是台面下的交锋,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撕破脸。不然你道圣上为什么办学开科取士?世家力量过大,对……本身也是一种压制。” 皇权二字被范妃娘隐没在口中。 “而骆氏和窦氏则是不得不争,不争的话,失了权势眼下是没事,日子一久只怕再难护住手中泼天的富贵了。尤其骆氏,族中子弟在前朝多占据高位,风评嘛,呵。” 而他们敢争,最根本的一个原因却是因为圣上穷。 没错,就是穷。 萧氏也是世家,谁能想到坐拥江山后反倒是几乎掏空了偌大一个世家的家底呢?而今还有六十万大军要养着,免租赋三年,这六十万大军中不少还是反军投诚,哪一处没安抚住可能都是不安定因素。 范妃娘不由得叹气。 桑萝问她:“为何叹气?” 范妃娘道:“叹陛下不易,给百姓分田授地,又免三年租赋,大齐有六十万大军要养,哪哪儿都要钱粮,这一次各州县衙门收回的铺子要往出卖,卖出的银两其实也是要送归国库的。” 一句话,皇帝穷,特别的穷。 要不是穷,能干出给桑萝赏银二百两的事来吗?老百姓看着是泼天的富贵,在世家甚至官员眼中,这当真是少得不能再少了。 曲辕犁啊,不是行了什么小善天子听闻表彰一下。 想是圣上自己也清楚,所以才有二百亩地的赏,朝廷眼下能轻松拿出来的也就是地了。 当然,这却是不能说的了。 桑萝听明白了,她看向范妃娘:“我冒昧问一句,你和曾大人也世家出身……” 余下的话未曾明说,范妃娘可答可不答的。 “我和我家三郎嘛。”范妃娘笑看桑萝:“与陛下,与阿萝你的愿景是一样的,想看的是盛世长安,而不是豪族歌舞升平,百姓水深火热。” …… 桑萝最终在范妃娘主仆陪同下,让负责管理这批待售铺面的差吏领着现场看了几家,选下了主街一家三十多平方的中等铺面,售价一百二十两,约定好次日一早带着银钱到衙门办理过户。 自有孕后一直很能睡的桑萝,这一晚头一回辗转反侧失了眠。 白日里范妃娘与她说的那些事沈烈已是知道了,见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低声问她:“还是惦着纸的事?” 桑萝在暗夜里嗯了一声:“大概是吃过了前朝的苦头吧,如今有个有手段,也肯为百姓多着想的好皇帝,总想着大齐能好些再好些。骆氏子弟,听闻在前朝就都占据高位,且应该是鱼肉百姓之徒。” 这样的人,卡着造纸的方子要回朝堂,且皇帝迟迟不松口,想必他要的还不是低位官职。 桑萝,她怎么就那么不愿呢。 她掀了被子起身,沈烈似是早料着了,笑着给她把外套递了过去,道:“先穿衣裳,别冷着了,我去点灯。” 大晚上的,夫妻俩谁也没睡,关了灶屋的门煮起树皮来了。 沈烈自是不肯桑萝熬夜的,道:“今晚我守着,你坐一会儿,心里能静下来了就睡觉去,等明天夜里我再捣浆,趁夜烘好,后边的事咱们再说。” …… 沈宁是第二天夜里才发现家里的动静的,远处的人家听不到砸树皮的动静,旁边屋的沈宁却是能听到的,她披衣起床,端着油灯出来,敲响了自家灶屋的门:“大哥?大嫂?” 沈烈在干活,桑萝去给她开了门,等沈宁进来又把门锁好了。 沈宁一看她大哥在捣纸浆,微微睁圆了眼:“大嫂,你要……” 桑萝无奈:“没想好,这些东西天天又淋又收又晒的,侍候了这么久,我总要试试做出来有没有更好。” 沈宁扑哧笑出来,过去一起帮忙。 桑萝这一次做纸的方法明显改进了,每一个步骤精益求精不说,把她之前记在竹简上的各种设想一一尝试,打浆、荡帘,准备的工具多了,只抄纸的手法也和初次做时大不相同,抄出来的纸浆肉眼可见的要更平滑一些,又增加了抹平、压纸等手段,第三日清早出来的成品对比第一次做时留的几张纸样显得光滑莹白许多。 比起王家送来的上等纸虽还有些区别,但和从前市面上能买到的相对平价一些的纸已经没差了。 桑萝收好纸样,闷在屋里开始写方子、画造纸流程图,沈烈这日旬假,也就在一旁陪着,也帮着留心别有外人闯进来。 桑萝做着自己内心里想做的事,这几日心里终是不那么乱了,只是等到都画好了,看着用自己做的纸写的方子画的流程图,又出神。 赌吗? 沈烈看她又出神了,低声道:“两个法子,第一,以祥瑞的方式出现,但要让人发现,由我们来操作只怕容易留下线头被人摸到;第二,平日所见加上献犁一事的后续来看,曾刺史夫妇应该是可信的,你如果只单纯想解朝廷的忧,不图利益的话,与曾刺史夫妇沟通好,把这好处送给他们,应该没什么不安全的。” 桑萝望向沈烈:“你支持我?” 沈烈笑道:“从帮你点上灯煮树皮开始不就已经表态了吗?有些事情是会有些风险,但如果确实是你内心里很想做的事,努力去规避一下风险后,从心也是不错的。你也信曾刺史夫妇的吧?从那天从刺史府回来后潜意识里其实已经做了选择。” 桑萝失笑,点头:“对,因为一个肯自己花巨额钱财买了家禽牲畜和粮种千里迢迢往这边送,只为百姓能安居的人我信她是正直且善良的,而且,妃娘说她和曾刺史与我的愿景是一样的,盛世长安。我觉得,就算是为这个,也值得我一试。” 沈烈眼里带了笑:“那走吧,正好,我去找褚大人打听打听哪里有青砖和瓦片买,一道往衙门去正合适,也不打眼。” 两张纸被桑萝收进了袖里,夫妻二人便出了大兴庄。 沈烈送桑萝去了州署后衙,他自己往前衙找褚其昌去了,州署衙门之人只道桑萝是跟着沈烈顺道过来的,早听说她与刺史夫人是同乡,谁也没多想,就连范妃娘也这么以为,还笑着与桑萝说家里有个方子,配的泥灰抹墙是极光滑的,一会儿给桑萝抄去。 直到桑萝示意她屏退左右,范妃娘才觉察桑萝是有正事来找她,那沈烈反倒是个明面上陪走的。 世家贵女从小学的手段,对后宅的把持是极严密的,尤其往歙州来,身边带的都是心腹之人,范妃娘一个眼神,只几十息功夫就清出了两人说话的空间。 “什么事这样慎重?” 桑萝自袖中取出两张纸递给范妃娘:“你先看看。” 待范妃娘展开纸略看了几眼后,瞳孔都缩了缩,抬眼看着桑萝,瞠目结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咽了咽唾沫:“你怎会有这个?这当真是……当真能做出来吗?” 哪怕一只苍蝇都靠不过来,造纸术那三个字范妃娘仍是下意识吞没在了喉间。 会稽骆氏最初真的出了什么经天纬地的人才才让家族崛起的吗?不是,原也只是个小世家罢了,靠的就是那造纸术才壮大起来的。 她不敢置信,桑萝,东郡桑氏不是庶族吗?手上怎么会有造纸的方子。 桑萝点头,没有犹豫,道:“是,你手上那两张就是我前两天依这方子做出来的。” “妃娘,我可以信你的是不是?”
第246章 惠泽天下 “当然,你肯信任我我真的很高兴。”范妃娘哪怕处于极度震惊中,这一点却极为确信。 她只是仍不敢置信,桑萝怎么会有造纸术? 而且,造纸术啊,就这么大喇喇给她看了。 她看看手中的纸又看桑萝,除那一句确信的话,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但不可否认的,这感觉实是好极了,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激动。 这是得逢知己的幸事。 她拿着那两张纸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回,强忍着才压下了让人往前衙把曾三郎给请回来的冲动,“这方子,你是想通过我家三郎的手献给圣上?” 桑萝的意图并不难猜,尤其结合前几日她问自己的那些话,当时只以为是闲谈,而今想来,在那之前桑萝应该已经关注到朝廷缺纸的问题了,只是没办法站出来,风险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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