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朝廷所谓的各方救济,桑萝在原身记忆里半点未曾搜寻到。 战争、连年天灾、不作为的朝廷、重税重役,这绝不是盛世之象,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桑萝手脚冰凉,不敢想象。 她没有经历过乱世,但也知道,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 周里正还在上边做大家工作,意思是今年交了,明年就可以不交,先讲道理,再作威慑,这是朝廷的意思,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不交租税等着的就是发配劳役,有命去有没有命回,自己掂量掂量吧。 而后就把一份名册给了周村正:“这是你们村的待缴名册,谷子再晒干几天,这几天你照着册子上做好工作,衙役初九会到咱们这几个村子来,到时候别一堆拖延着不缴的,过了初七,租税就得你们自己往县里送。” “这会儿家家都刚收了粮,不会有谁交不上,都让痛快利落一些,拖着没有好处,今秋咱们县最后的缴税期限是九月十五,过了这个节点,那可不是玩笑,拒交租税服的都是最苦的役,要是恰好逢到战事,随时可能扔进边军去充了军。” 周村正腮角崩得死紧,从周里正手里接过那名册。 周里正瞧出他郁郁,道:“行了,这种事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左右的,只能照办,你忙吧,我也去别的村了。” 说着唤上同来的两个里长就要离开。 周村正看着晒场上或哭、或嚎、或哭天抢地、或无声抹泪的村民,其中也看到了自己的妻儿,一样是如丧考妣。 他心中郁郁,却也着实奈何不得,朝廷定下的事情,哪有他们这些乡间老农置喙的余地。 想到这里,翻开周里正给他的册子,没看几眼,觉出了不对,又翻了好几页,周村正拔腿就去追人。 周里正走得并不算远,周村正一路喊着把人追上:“七哥,七哥。” 周里正停下脚步转身等着,人到近前,周村正跑得太急,有些气喘:“七哥,这名册不对。” 早有村民看到周村正大喊着去追周里正,望向了这边。 周里正看一眼晒场的村民,再看自己这位宗弟:“哪里不对?” “施大郎、陈大山。”周村正翻开名册,指着第一页的两个名字,又往后连连翻页:“还有很多,沈烈、卢家二郎,李家三郎,村里之前征走的十几个人,这些都阵亡在战场了,为何还在缴税名册里?” 已经有心细的村民竖耳听到了动静,正往这边来。 周村正看着自己宗兄,等着他答话。 周里正垂眸,再抬眼时问周村正:“谁说他们阵亡了?阵亡书呢?有没有?” 周村正被他问住,嘴唇动了动,好一会儿才道:“七哥,这一批去的,朝廷都没有发放。” 周里正鼻间发出一声极浅的气音:“那不就是了,没有阵亡书,怎么证明他们阵亡了?” 周村正瞪着他:“七哥,是朝廷没有发,你明明都清楚的,大家伙儿一个村一个村去问到的,你可以替他们陈情。” “我不清楚,我清楚什么?”周里正打断他:“我是里正没错,但我也只能照章办事,一两个从战场回来的老兵的话能证明什么?怎么陈情?” “没有阵亡书,证明不了他们是阵亡了,那就是还活着,就还是丁男,就得交租税。”周里正看着自己这位宗弟,一字一顿:“这是法度,老九。” 把名册塞回到周村正手里,走了。 陈老汉是最早留心到周村正动静的,也是少数模模糊糊将话听全了的,他怔怔看着周里正的背影,转头去望周村正,一张满是风霜沟壑的脸和那双仿佛一瞬间失了焦、空茫茫不晓得该往哪里着落的眼,写满的全是荒谬。 不,是荒诞。 陈老汉侧头,喃喃问:“九章侄儿,怎么说的?我刚才是不是听着我家大山在缴税名单上?”
第62章 四石四 周村正嘴唇翕动,答不出话来。 多荒唐啊! 命送在战场上,只因不能证明人已经死了,家里剩下的老弱还得帮着继续交租税。 这样荒唐的话,他怎么张得了口? 跟着陈老汉过来的村民们却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意思?大山侄儿还活着吗?” 陈老汉一屁股坐在不知谁家还没堆完的草垛上,拍着大腿,老泪纵横:“活着倒好啊,人没了,税还得交,人没了,税还得交啊!这什么世道?什么世道啊!” 陈婆子已经气得一阵阵眩晕,人一晃就要往后倒,被一旁的桑萝和秦芳娘齐齐扶住。 晒场上更乱了,乱作了一团,哭声骂声比之刚才更让人窒息绝望。 周村正看着这场面,一直像被什么粘住了一样的嘴皮子,动弹几番,终于能说得话了。 可是,说什么呢?他又能说什么?做得了什么? 沉默的站在那,听着满耳的哭声骂声,周村正闭了闭眼。 “乡亲们,都先家去吧,交租税的事咱们且明天再说。” 是啊,且等明天再说,他什么承诺也做不了,只敢说这样一句什么用也没有的话。 周村正攥着手中那本名册,转身大步朝村外走。 他媳妇见了忙追上:“你上哪儿去?” 周村正摇头:“出去转转。” 这一转,转到了天黑尽了也没回,一家子人急得团团直转,几个儿子已经两两一组,打着火把找去了。 周大郎和周三郎在往县城方向去的大路上迎面碰上了走着夜路回来的周村正,他手里捏着的还是下午那本名册。 兄弟两个大喜,喊着爹就迎了上去:“爹,你这一下午哪去了?这个点才回,家里人都担心得很,全往外找你了。” 周村正情绪不高,点头:“回吧。” 回到家里,周村正媳妇把晚饭热了给他送到手边,他摇摇头,也没沾。 周村正媳妇叹息:“你能怎么办呀,村正,说得好听叫村正,和咱村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呀,吃饭吧。” 周村正却还是摇头:“吃不下,先放着吧。” 周村正媳妇叹气:“下午去找王六了?” 周村正这才看她一眼,点头。 “怎么说?见着王家老爷子了吗?” “见着了,王六领着我去见的。”又摇头:“这事王老爷子也说没辙,上边催粮催得很紧,任务是直接压下来的,咱们村这样的情况整个县多了去了,县令不会松这个口的。” “可没有这样办事的啊。”周村正媳妇双肩也耷了下来,在一旁坐下:“年初就说提前征今秋的租税,村里好些人家这半年多没吃过一顿干的,这刚收着谷子呢,还没进仓,就又要收明年的,这裤腰带一勒得勒到明年秋了吧?” “要一开始就知道要饿一年半还好,现在都以为后边一年里至少能放心吃上三个月好的了,来这么一下,搁谁都受不了。” “而且,人死了还得交税,这找哪儿说理去呀。” “今儿一下午,村里哭声就没歇过。” 哭家里死去的儿郎。 周村正许久没说话,那句话,他不敢说。 他怕,怕到明年也不是个头。 租税可以提前收半年,提前收一年,就敢再提前收两年。 周九章觉着今夜的灯火暗得厉害,一豆灯苗被风吹得摇曳,投晃在墙上的暗影像不甘的亡灵在哭嚎,他走到堂屋门口,望向院子外的夜空,又觉得这夜压抑得叫人心慌。 …… 一样心慌的,是已经回到家许久的桑萝。 下午几家人坐在一处,临到沈安找来,桑萝归家前,几个摆摊子的都回过神来,把第二天要摆摊的豆腐数目定下,想到桑萝也要交租税,且还得交已经死去的沈烈那一份,八成都给了钱,剩下那两成给的是黄豆。 倒是陈有田,把中午原定的量改了,减到两种豆腐各只要了十块,说实话,都不用挑担,是陈老太太提个篮子就能卖的程度。 明天开始,这乡下的生意难做了。 桑萝回到家后,除了采神仙树叶,就是挖魔芋,在陈家的时候就已经问过大家了,就她家的情况,交税是怎么个交法。 里正给她们立的户籍文书中,沈家长房是为下等户,户税四斗; 九成九已经战死了但被官府判定为未死的沈烈,因年满十八,已经成丁,丁税两石; 她和沈安沈宁,算一个中丁,两个小丁,丁税合计两石。 所以,不想被发去做苦役的话,九月十五之前,桑萝得能交得出四石四斗的租税来。 四石四斗,谷一斗七十文,哦,听闻已经提价了,三里村的杂货铺现在的谷价是一斗七十七文。 四石四斗,三千三百八十八个钱,假如九月十五之前粮价不会再涨的话。 三千多个钱,不足半月时间,桑萝也是懵的,下午不敢再折腾别的,挖了魔芋又找陈老太太要了点儿调料,回家就折腾了起来。 刚进九月,山里的夜已经凉爽了,桑萝等着魔芋豆腐凝固的间隙抽空做神仙豆腐。 但今天干着活的她有些神思不属,一是十几天要赚到三千多个钱来,最紧要的是,她望了望外边的天色,她怕这天会变。 因豆腐准备四更鸡鸣时起来做,夜里早早睡下了,躺在床上却是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却陷在世道一片混乱的梦魇里,一整夜沉在里边,逃亡逃亡还是逃亡。 院外鸡鸣声起,桑萝才满头冷汗醒了过来。 瞧瞧天色还早,才松一口气,略缓了缓,忙起身往灶屋走去,点了油灯准备开始磨豆子。 还没推动石磨呢,沈安和沈宁竟都起来了,兄妹俩快步过来:“大嫂,我们来推磨。” 两人轮着磨豆子。 从昨夜起,小兄妹俩就格外沉默,一直抢着干活,到今天越发明显起来。 桑萝看看兄妹二人,叹息一声,没说话。 沈安一直有留心桑萝神色,看大嫂这样子,他越发紧张起来,牙齿无意识的咬着,咬得腮角都微微发痛了,他低着头努力让自己把活儿干得更好。 桑萝打水洗茱萸,配调料,准备做辣油拌素毛肚,素毛肚和水晶脯,这是桑萝今天要带到县里的货物。 她还在备料,沈宁已经去搬柴来帮着烧火了。 这种有眼色,让桑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如果说昨天她一直心事重重没太注意,可能注意到了也没上心,今天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兄妹俩较平时更勤快又小心翼翼? 桑萝大概能猜到两个小的在想什么,应该是已经知道交租税的事了,觉得自己兄妹二人,不,兄妹三人是个拖累。 桑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要说一点不郁闷是不可能的,倒不是冲着这两个小的,既然一起过日子了,一石的租税,她还是愿意替两个孩子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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