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的背影闪出门口,沈兰台心中思忖,难道是自己不让看,她去看老八了?是不是应该给孟二去一封信? 大军整顿三日,再此出发向南去。 从白水江往南,再无天险可守,再加上南诏失去主将,人心涣散,调任旨意甚至赶不上溃败的速度。 一个月的时间,沈家军连破数城,将战线一路推到了南境。 现在只剩南境三州还在南诏手中,大部分东川土地已经收回。 南境三州依云峰山脉衍生出的凉山山脉而建,各据关口,易守难攻。直到此时,南诏的援军已到,所有兵马由带领援军的大将军黑汜掌管。 沈兰台驻军嵋州,遥望三州,不再进军。 连玉看得明白,知道这场仗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起来,就算真打起来,也是你来我往,两相试探,不会真刀真枪地干,甚至可能磨蹭个三五年,也不会结束,遂辞别了沈兰台,与飞霜一路向北,回青城山寻孟泽深去了。 中途路过一小市镇,两人在镇中客栈住了一晚,第二日清晨,在客栈前边的饭铺中吃过早饭,上马继续前行。 待两人身影消失在茫茫晨雾之中时,饭铺外的一个小巷子中闪出一个身影,对着两人离去的方向遥望许久。 这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脸上尽是灰泥,跟每一个因战乱而流落的难民一样,但那一双眼睛却格外的清澈漂亮,有满身泥淖也遮掩不住的光辉。 他正是被连玉一膝盖顶下山崖的凤亭。 当日,落水之后,他疼痛难忍,没来得及自救,被水浪卷走,裹挟其中一路在山石之间碰来撞去,直接昏迷。 等再醒来时,人夹在两个大石之间的夹缝之中,已经是在下游百里处。 他身负重伤,难于行走,又缺食少药,只能弃了铠甲,装作流民,一路连偷带抢,又讨又骗,好不容易才走到军队驻地所在,结果那里已经被沈家军占领,只得继续南行,寻找南诏军队。 也幸亏长了一张大周人的面孔,再加上会些大周话,才一路顺利混到这里。 然而,南诏军队节节败退的速度,比他拖伤带病的赶路速度更快。 自己人没找到,先遇到了仇人。也幸得他眼睛利,早发现她们,躲了起来,不然这条小命怕是回不去南诏了。 时至今日,东川已经进入一种看似还在打仗,其实内部已经平和下来的状态。 新任剑南节度使董闵也是个老奸巨猾的人物,看透了整个剑南已经落入沈家囊中的事实,刚入了北境随州,便以病重为由,再不前进半步,只等着朝廷换人。 青城山上,云天观中,塔楼第七层,玄霄道长立于窗前,往山下遥望。 孟泽深盘膝坐于蒲团之上,将刚结束一局的棋子一粒一粒收拾到两个棋盒之中。 玄霄道长迎风捋一捋稀疏的胡须,道:“要回来了。” “什么时候?”孟泽深问。 “明天,日落之时定然能到,该让厨房多准备点饭食了,那丫头吃得多。”玄霄道长说。 孟泽深抬眸看他,问道:“看了这么久,道长该有论断了吧?” 他带连玉到这里来,见沈兰台是其一,其二是请玄霄道长看一看连玉身上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总觉得,那丫头身上有些出乎人所认知的东西,不知道对其身体是否有害。 玄霄道长笑道:“丫头什么事情也没有,身体康健得很,不论是精神还是体魄,没有比她更好的了。” “你呀,担心过了。以后不要想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孟泽深收回视线,淡淡道:“嗯。” 第二日下午,她们果然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了云天观。 沐浴洗漱,吃过晚食之后,飞霜回屋休息了,连玉精神还很饱满,并不觉得累,抱了小狐狸一边拿肉条喂她,一边给眼睛放光的寒竹和柏松讲这一趟的见闻和经历。 晚风徐徐,吹动头顶的木槿花瓣,飘摇荡落在三人身上,月光清亮,银辉遍山。 这里没有刀枪,没有鲜血,没有战争,还是一番太平盛世、世外桃源的景象。 七日后,钟平从山下带回来一封信,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信是从朔北送过来给孟泽深的。 信中说,家里给他定了一门亲事,姑娘是他祖母娘家侄孙女,婚期已定,让他速速回去成亲,若是不回,便让弟弟抱着公鸡替他拜堂。
第94章 云京 寒竹知了这信中消息, 急得上蹿下跳,抓耳挠腮,恨不得立刻收拾行李, 当夜就快马加鞭回朔北去。 连玉手中握着一根从院中刚折的木槿花枝, 枝头垂着七八朵娇艳欲滴的花头。 她一片片撕扯着上面的花瓣, 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嚼着,看一眼猴子般躁动不安的寒竹,嘲笑道:“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表哥都没说话, 你在这里蹦跶什么, 又不是你成亲。” 寒竹瞪她一眼, 道:“少说风凉话, 你以为公子娶了曹家表小姐,你以后会有好日子过?” 继而又在那里抓挠着头发, 嘀咕:“这么多表小姐, 为什么偏偏是曹家的呢?” 柏松蹭到他身边,手肘戳一下,小声问道:“曹小姐有什么不妥吗?” 寒竹偷偷看一眼他家公子, 见其目光还凝在信纸上, 遂贴近柏松的耳朵, 小声道:“那曹小姐最凶了,仗着老夫人的宠溺,在府中张扬得很,连一些庶出的公子小姐都不放在眼里, 可着孟家是她的一样。” 柏松道:“你们夫人呢, 不管吗?” 寒竹手指放在嘴唇间嘘了一声,将声音压得更低了, “我们原夫人已经仙逝了,现在的继夫人性子软,又只生了一个女儿,在府中不怎么管事的。” “别嘘了,越嘘声音越大,你是怕我听不见?”孟泽深看向他。 寒竹禁不住缩了缩脖子,唤道:“公子,咱们什么时候走?” 柏松往后缩了缩,让寒竹的身影挡住他。 孟泽深淡淡道:“婚期在八月十五,一看这个日子,便知道是父亲的玩笑话,催我回去罢了。咱们在中秋节前回去便是。” 次日,孟泽深修书一封,让钟平送下山去,着信使送回朔北交给父亲,声明自己中秋定然回去,让他不要乱整这些,有损人家姑娘闺誉。 六月的天,空气闷热的让人透不过气来,山上倒是比别处清凉几分。 云天观南边有一处小小的池塘,塘下种了莲藕,此时荷花盛开,清香宜人,是一处难得的好风景。 午后,孟泽深常会到此处的凉亭看书作画。 从凉亭出,有一条木板铺成的小栈道延伸至池塘中,作一处小渡头,停泊采莲的小舟用。 岸边斜探入池边的一株高大杨柳,投下的阴影恰好落在这渡头上,遮出来一片清凉地。 连玉换了红纱薄裙坐在这片清凉地里,褪了绣鞋,一双嫩白的脚丫埋在下方凉沁沁的池水中,手里抠着一个莲蓬,在认真剥着里面的莲子,旁边的木板上随意放着几株娇艳的荷花和三两个刚采摘回来的莲蓬。 孟泽深在凉亭中展开一张宣纸,调了颜料要作画,本是画山画水画荷塘的,今日见得杨柳树下的连玉颇有一番童趣,便着笔勾勒了她的身影。 见她将一头小辫子盘在头顶,作一个道姑式样的发型,微微蹙眉道:“你将头发散了,我作一副画。” 连玉头也不抬,继续跟手中的莲蓬奋战,随意回道:“不要。天气热得人心烦,这样清凉些。” “这样子太丑。”孟泽深道。 连玉双手捏住一个刚刚撕扯开的大莲蓬,回首笑道:“人家睡不着觉,怨床歪,到了你这里,是作不出画来,怨我的发式不美,表哥果然是风雅。” 她眼睛弯弯,双目含星,亮晶晶的,这一笑,把整个池塘的荷花都压了下去,美不胜收。 孟泽深呆了一呆,立刻笔走龙蛇,画了起来,将这一刻捕捉住,落在纸上。 连玉见他微微垂首,手中飞笔,并不理会自己,遂转回身来,继续剥莲蓬,脚丫在水中晃呀晃,溅起水花无数。 良久,连玉解决完手中和身侧的莲蓬,回身问道:“真的要走了吗?就不能再多住一段时间呀?” “山上都这么热了,下山赶路,不是要将人晒晕过去。” “现在离八月十五时间还很久呀,为何要着急走,就不能等凉爽些吗?” 她拿起一支荷花,扯下一瓣扔到池中喂食锦鲤,红色的锦鲤围绕在她的脚畔争夺花瓣,有时也会啃到她的脚丫,惹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随风飘来,飘入孟泽深的画作之中。 他搁了笔,欣赏着这幅新成的画,回道:“中途要去一趟云京,再回朔北。” 侧身换了一支狼毫,落了时间:景和十六年,夏,六月十五。 转头看向杨柳下的连玉,悠然道:“你若是不想去,我把钟平留下,等晚些时候,你们直接回朔北。” 连玉扔了手中的莲茎,笑道:“云京啊,当然要去。大周的京都之地,定然有很多美食,我得去尝尝。”说着,她从池中收脚跳起来,急切道:“咱们明日就走吧,这山上呆久了,也没什么趣味。” 孟泽深走入柳枝下的渡头上,从连玉身旁越过,跨入小舟之中,摇桨入莲池,穿行一圈回来,上岸,递给连玉一把带茎的新鲜莲蓬,自己手中握了三五只还未绽放的花苞,道:“不热了?不晒了?” 这夏日的风都是暖的,连玉的脚已经干了,穿上红色的绣鞋,跟在孟泽深的后边往观中走去,见他在这样的天里依然锦衣玉带,穿得严严实实,哼道:“你都不热,我当然更不怕了。” 两人一路进了云天观的后院,寒竹见了,自去凉亭之中收拾画作和工具。 孟泽深回房中拿出一个泥陶罐来,接了水。 这水是用相连的竹筒,从后山引下来的山泉水,淅淅沥沥,水流不大,用起来却很方便。下接一小坛,坛满溢出,便顺着一条小石铺就的溪道出云天观,流向山下。 孟泽深一手握住莲苞底部根茎,一手轻轻笼盖在莲花苞上,打着转往下压了压,几圈之后,整个莲花便盛开了,他重复几次,将所有莲苞打开,插在粗陶罐中。 泥陶清荷,别有一番风情。 三日后的清晨,一行人轻车简从,出发,离开青城山,往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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