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手呈上一方石榴红的绣帕,帕子一角绣着空谷幽兰。 蓝芷打量了一眼, 确实是自己的东西, 上头的幽兰还是她亲手绣的。但她没有立刻去接, 仍是定神端量着来人。 许是觉得她顿得有些久了, 那男子微微抬首, 一双神采奕奕的乌瞳,五官也很端正标致, 嘴角浅浅勾笑, “贵人, 是您的帕子吗?” 这人一抬首站直,越发显得身姿板正, 玉树临风。 往日,宫里的男人,除了皇帝就是太监,这人的模样一看就不是宫里的。 太后丧礼,所有在京的文武官员,都要到思善门外哭丧。看这男子的衣着打扮,该是前来奔丧的朝臣。 只是,怎么跑到思善门内来了?不清楚这里头有不少宫眷,该避嫌吗? 蓝芷梨涡一漾,也回了个笑容,伸出一只葱白的手指勾起绣帕,缓缓抽攥到手里,又对上那乌瞳定定望了两眼,柔声细语道:“多谢大人。” “贵人客气了,偶然在巷间拾到的。”他归还完帕子,似也不急走,依旧面含微笑,一双乌瞳很是直接地盯着蓝芷看。 蓝芷被他这恣肆的笑容弄得有些怯,又不好总是直视外男的眼睛,“这外头春寒料峭,大人若有空,随我到里头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她说这话时,低头轻语,手指不自觉地绕转着绣帕,恍惚间叫人品出几分含羞带怯的意味。 那男子搓了搓僵冷的手,“如此,便叨扰贵人了。” 他跟着蓝芷,进了偏殿的一间矮房。 仁智殿的人此时大多都在午憩,矮房内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 蓝芷一路都笑脸盈盈,使人如沐春风,忍不住要去多瞄几眼那梨花笑靥。 谁知一进屋,春风骤急,那一双笑眼忽锐,蓝芷顺手将门反锁上,端坐上位,厉声质问道:“为何故意接近我?” 隔壁房间就有休息的宫婢,她将声音压低,沉着有气势。 这方幽兰帕子是她的不假,可如今正逢国丧,她不可能拿一方这样艳红的帕子出门。定是有人事先偷拿了她的帕子,再叫这男子蓄意套近乎接近她。 男子被拆穿有些心虚,忙跪下,“贵人莫嚷,下臣并无恶意……并无恶意啊。” “并无恶意?你一个外男跑到内宫来,这院子里可都是宫婢妃嫔!” “下臣冤枉,冤枉啊……” “还不快说!”蓝芷轻扣了一下桌案,“到底是谁派你来接近我?有何目的?” “这……”男子支支吾吾,似不知如何开口,“下臣姓吴,字英则,新科二甲进士十二名,现任工部郎中,身体康健,尚未婚配,家中有老父一人……” 蓝芷又扣了下桌,“不是叫你自我引荐!” 地上的人惊得一激灵,“我我……恩公……” “再不从实招来,我只要嚷一句,你就是私闯内宫,图谋不轨的罪名。” “贵人饶命,是恩公他……”吴英则无奈之下,只得吐露实情。 “是张掌印,派臣故意接近娘娘。” * 午间风和,骄阳四射。 蓝芷独自登上角楼,不远处的大殿前,一个靛蓝色的身影,正在忙着接待前来致奠的王族公卿。 吴英则说,其父一生为国为民,在苏阉两党之间周旋,最终落得个,古稀高龄流放岭南的下场。 他遍求无门,最后是张恩公救下了他唯一的老父亲,从此以后,管他什么苏党、阉党,他吴英则唯张恩公一人马首是瞻。 所以张荦让他来内宫蓄意接近兰嫔,纵然他知此事大逆不道,仍旧愿意照做。 蓝芷一点都不怀疑,如今一人之下的张掌印,确实有这样的手段。 吴英则又说,坊间多言恩公狠厉绝情,可是真正接触过他的人才知道,那副冷面无情的模样,不过是为了能镇住人,朝堂上多的是才俊栋梁,亦多的是豺狼虎豹。天子身边,群狼环伺,单纯的羔羊,只能被拆吃入腹。 可一个奴才而已,再怎么披上狼皮武装自己,说到底,还是只羊。 蓝芷定神望着不远处,那个来来回回忙碌的靛蓝小点。 皇帝端坐之时,他得弯腰躬身得像个虾米;遇到某些辈分长的王族,皇帝起身福礼之时,他得膝行在地上,伺候香火。 司礼监掌印,不管在外人面前多么炙手可热,在主子面前,奴才永远谦卑恭敬。‘侍上以敬,待下以宽’陈锦年的八字准则,张荦学了个十成十。 小太监自进宫以来,就好学上进,广结善缘,也会来事,懂得如何适时地在主子面前表现自己。 蓝芷知道,在他那弯曲的腰脊下,一直有一颗比天高的心。 可是他们这样的人,再怎么心比天高,到了主子跟前,又得带上名为‘谦逊’的面具,与其说是面具,不如说是武器更准确些。 在这宫里,多如牛毛的太监宫女手无寸铁,如待宰的羔羊。外荏内厉,就是他们最好的武器。 蓝芷有时觉得,这样的张荦包裹着层层外壳,是扭曲的,甚至精神变态的。可讨生活的,有几个能真正做自己。 只能在寂静的深夜里,在至亲之人面前,吐露几句真言,流露出自己早已压抑到麻木的情绪与性格。 可是,张荦甚至连这样一个至亲之人,也不能有。他不舍得自私地将姐姐,拉到这危机四伏风声鹤唳的环境之中。 大概,只有在一个不相干的外人面前,他方能流露出一两分真实的心意。 吴英则说,‘恩公很希望,我能与贵人一见如故、志趣相投。他给我看了很多贵人的字画,细细跟我讲,兴兴同我说,贵人是一个怎样好的人。他同我说你时,眼里全是光。 我一开始惊叹于,一个太监竟敢肖想皇帝的女人。可他将你说得那样好,胜却了我读过的所有人间佳话,我开始怀疑了,一个太监为何不能肖想皇帝的女人? 枉我读遍圣贤书,却还是被世俗的糟粕所禁锢,圣贤从未说过,一个太监不能肖想皇帝的女人。 可他终究是个太监,习惯了在主子面前弯腰,没办法在你面前昂首挺胸。他想给你人世间最好的幸福,却自轻办不到,忍痛将你推向我。’ 张荦曾说男女之情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毫无意义,在对蓝芷的感情与另一样东西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蓝芷曾以为,这样东西,或许是权势、金钱、地位,或许是张掌印不甘于命运的抱负,原来都不是。 他选择的是,姐姐的幸福,像世间所有令人艳羡的女子一样,琴瑟在御,儿孙绕膝,方成圆满。 远处那点靛蓝的身影,逐渐在蓝芷的眼眶中温热、模糊。 原来,那些不露的相思,皆因入了骨。她的小太监从未走丢过,一直默默守在她身后。 只是周遭太暗,有些看不清他了。他说过的,会在她一伸手就能触到的地方。 “娘娘,别着了风。”白荼从身后走来,替她披上一件大氅。 女儿酥之事,蓝芷碍于白荼的苦求和无辜被骗,并未赶她走。此后,白荼性子收敛不少,不出去四处乱晃了,而且对兰嫔主子更是尽心,一日三餐无微不至。 知道蓝芷在仁智殿诵经辛苦,白荼特意炖了滋补的汤来给娘娘喝。 一转头,白荼瞟到一双水光荡漾的眸子,关切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无事。”蓝芷收起面上的神色,随白荼坐到一旁的石凳上。 白荼在石桌上布菜,才刚揭开汤盅,一点油烟气入鼻,她就忍不住捂住嘴,皱着眉别脸到一旁,一副要干呕的模样。 “你怎么了?”蓝芷上前拍了拍她的后背。 白荼捂脸忍得通红,缓和了好一阵,才恢复过来,当即扑通跪下,身子颤抖地道:“求娘娘不要赶奴婢走。” “先起来说。”蓝芷轻轻拉她坐到石凳上。 白荼耷拉着头,一双乌溜的大眼睛无助地乱瞟,“奴婢已许久未来月事,怕是怕是……” 蓝芷眼中倏亮,“是湘王的?” 白荼点了点头。 “你跟他说过了吗?” “我不想告诉他。”白荼仰脸噘着嘴,隐约流露出几分往日那个神气的东西六宫宫花的模样。 那样的白荼,确实不会寄希望于一个欺骗她感情的人。 就算她告诉了祁溯,又能如何呢?无非是安排个外宅,让她将孩子生下来。 等待她的只有被注定的两条路,一条忍气吞声给湘王做小,往后或许能见几眼自己的孩子;另一条骨肉分离,生完湘王府的孩子就离开,去过自己的日子。 但是这两条路,都是在向那个高高在上、轻贱过她的人低头,她不愿。 白荼抓住蓝芷的手,眼里婆娑地恳求道:“娘娘,您别赶我走,我保证出了事自己承担,绝不连累未央宫任何人。” 她没有自称奴婢,而是我。同是宫女出身,蓝芷也跟别的主子不一样,从不爱在他们面前摆架子,她是白荼最后的希望,她们曾交换过心事,曾心心相惜,她在以同道中人的身份,请求蓝芷帮她。 蓝芷回握住她的手,轻拍了拍,“那你如何打算的?” “太后的大丧之礼后,还要去城郊的寺庙停灵数月,做往生法事。我会在那个时候自请前去侍奉,宫外到底没有宫内森严,我想偷偷将孩子生下来,然后托给家里人抚养。” “你家里……”蓝芷没有直说,但是一般家庭估计不能接受身在宫中的女儿家,无缘无故弄出个孩子来,不仅不光彩,还是杀头的大罪。 “我家中父母已故,还有个哥哥最是疼我,我已请人秘密传信给他,想来不久会有回信。”白荼默默低下头,眼里难掩失落,应该这回信,并没有她想得那么顺利。 蓝芷没有多问,戳人伤心事,白荼是个要强的姑娘,要是把话说得太明白,只怕会伤了她的自尊心。 更何况,蓝芷暂时除了保持沉默,确实也没有办法帮她,这件事既离经叛道,又凶险万分。 “那你呢?”蓝芷问的是,若是她真能将孩子送出宫之后,她该如何? 大殷王宫中,宫女无端失踪,若是真有人刨根问底地查起来,家人会被连坐流放。 “我自然是,还得回宫伺候娘娘。”白荼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许是午间的阳光太刺眼,她乌溜的大眼睛半眯地望向远方,矮声叹道:“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本就不该奢望能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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