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理由中,一个被韩盈惋惜过的人群再次浮现在了脑海。 自梳女。 是了,就是自梳女! 韩盈猛的往自己脑门上拍了一巴掌。 “我竟然忘了想明清女性地位如此之低,她们凭什么自梳的!” 纺织业再发达,能够养活自己,也只是保障了生存,但它无法保证一个女人独居,暴力是古代永远绕不过去的话题,哪怕不说地痞无赖的日常骚扰,罪犯也会盯上她们,没办法,大部分女性就是生理上的弱者,这点在现代都没有完美解决,而除了对抗暴力,还有父权,夫权,以及鼎盛的宗族呢,它们为什么会放弃吃掉这个女人? 答案,是一个在影视剧中,常年扮演反派与压迫角色的组织。 自梳会,又或者说,姑婆屋。 剥开印象中森严的规矩,老人对新人的欺压,管理者对底层人的剥削,以及那时时刻刻透露出来的腐朽的氛围,这个由女性建立起来的组织,能够给从父家脱离的女性一个居所,能够将嫁入夫家的女性‘抢’出来,还能提供工作机会,甚至,哪怕她们没那么团结,只是住在一起,也足够对抗外界的暴力与窥视。 于是,这些自梳女,在明清对女性压迫最重的时候,保留了本应属于自己的部分人权和利益。 “原来已经有前辈指明了方向,还证实了这条道路可行,我竟然现在才发现哈哈哈!” 韩盈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是从未有过的畅快。 屋内的女医对韩盈的突然离去都有些奇怪,这么大的事情,不应该全部讲清楚再走吗?这次怎么走的这么急,都傍晚了,也不可能有别的事情要做啊。 不明白的于秋率先追了上去,有机会还想问清楚的常宜紧跟在于秋后面,管理医属账目的楚田也不得不起身,夏末左右看了看,发现范香向她摇了摇头,也是,她们都不属于医属,压根没有竞争的资格,比起来医曹,做个跟着去的女吏更有可能,可俸禄到底能定多少还不清楚,太低的话还不如留下呢。 而如郑护理这样的学徒,也同样开始发愁,过去应聘医曹的女医最后会是谁?要是医属内部走人,她们竞争上岗,很大可能从本县当女医,这可比外出它县好得多,可要是乡下,那医属里不知道还要熬多久才有可能转正,还不如出去闯闯,就是前期可不好熬…… 剩下的女医们的心思各异,暂时没有行动,追过来的只有于秋常宜和楚田三人,她们惊讶的看着韩盈失态的狂笑,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高兴。 于秋忍不住开口问道:“医曹?” “别说话,我在想事情。” 韩盈制止住她们打扰自己的思绪,她看向天边,落下的夕阳将整片天幕染出大片大片的红霞,这景色绝美,正如她此刻的心情。 东河村的实验,已经证明了做为女儿的女性,能够获得家庭支持,组建以女性为主导的家庭模式,这其实就是在撬动父权和宗权的根基,只不过更加隐蔽,同时对国家无害不说,还有益。 但这种模式有两个非常危险的点。 一,普通妻夫二人没有农田,或者说只能拥有少量的农田,主要依靠半第一产业和半第二产业的结合体,抗风险能力差于有田地农户的同时,还非常需要农业支撑,这使得她们的数量不会多,同时又极度依赖经济繁荣、社会稳定的环境。 二,现在‘女儿们’占优,是韩盈刻意制造的优势,替换低层女工的难度并不高,儿媳们几年内就能熬够时间,而岗位是有限的,甚至,养鸡场,蚯蚓田这种同样是体力劳动的工厂,男性替换起来她们实在是太有优势了,争夺战迟早会展开,处于体力弱势和面临生育成本的个体女性,太难守住自己的职位, 一旦女儿们无法维持价值优势,能够被替换,那哪怕不是男人,是媳妇,父母也会迅速倒戈,重新恢复嫁娶,紧接着,由家庭推至社会的男尊女卑模式继续稳若金汤,而这绝不是韩盈想看到的。 可她最头痛的点,就是目前还没有摸索出能在家庭阵地中守住女儿们的权益办法,也无法总结成往外复制的经验。 现在,韩盈终于想到了。 以性别建立起来的组织,姑婆屋也好自梳会也罢金兰姐妹乃至行业协会都行,总之,它得脱离以家庭为单位的基础农业,利用技术,通过各种商业产生不错的经济效益,抢占小家庭种田外的其它社会工种资源,而不是将局限在家庭内部,以女性的短处应对男性的长处。 当然,这种抢夺不能只局限于商业百工,要快点滚雪球往上走,家庭社会官场女性必须占据足够的位置,三者互相依靠,缺一个都得凉,毕竟现在已经是公元前一三七或者是三六年?反正窦太后快死了,儒家将要上台,还有该死的汉武帝即将持续发动战争,再不努力,等儒家三纲五常死推下来混合着商业经济崩溃,她将不会再有机会了! 想到这里,韩盈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她为什么那么急迫,下意识想要逼迫、命令女医们,不能后退,必须坚守女医体系。 这是汉代的‘姑婆屋’,是滚雪球的根基所在。 潜意识对社会的理解和过往的经验,让她准确的挑出了正确的道路前行,但那时还没有这么清晰的认知,只是走一步算一步,而现在,虽然目前好像女医在往外走,似乎全都欣欣向荣起来了,但它其实已经在失控的边缘徘徊。 女医们是依靠医术立起来的松散组织,她们追求利益,却没有非常清晰远大的奋斗目标,只是随波逐流,有官,她们做,没官,那就呆着,还缺乏更高级别的,女性命运共同体的意识。 这点不怪女医,是韩盈的问题,她自己都没有想明白呢,上哪儿灌输给女医们? 麻烦的是,韩盈打造出来如此宽松的生存环境,使得女医们根本没有经历过风雨,而如今将带着医术走出去的她们,在面对男性觊觎和争夺手中医术,直面死亡威胁和各种手段的恐吓,又或者利益诱惑时,韩盈确定她们很大可能是选择后退和妥协。 毕竟‘她’是方丘县的医曹,是为自己的利益奋斗,就去那点儿人手准备和一个县的男性利益集团斗……就,这个权力和利益能比命重要了?当然不可能啊!大户们说话可好听了,大家和气生财嘛~ 但外出女医一旦放弃村乡县女医的体系,交出药材由大户培育,甚至未来将她学的医术正常的传给她儿子——这样的情况只要一出现,宛安县女医们的优势就将逐渐被蚕食,最后还是只剩下接生和给女人看病的行动范围了。 或许韩盈在这个过程中,还可以凭借着个人实力,以及汉武帝缺钱带来的唯才是举当上朝中官员,但那只会成为昙花一现的许负,秦良玉,整个社会还是没有改变。 就差一点点啊! 韩盈心中满是后怕,还好,还好她想明白了,想明白就还有机会! 不过目前姑婆屋这种商业思维行不通,之前强调的医德和学术开放也不够,甚至后面这条分分钟被男性利用,她需要新的东西,将即将散到各地的女医们重新团结起来,不一定要以她为首,但目标,思维,方向一定要清晰,明白自己后退代价的同时—— 准备开展斗争。 所以,这个东西是什么呢? 韩盈再次陷入沉思,她觉着自己就差一层窗户纸,可现在就是怎么都捅不破,她忍不住来回踱步,电光火石间,师父的话再次出现在耳边。 结党营私。 结党,是了,官场上继续前行的团体,不就是一个政党吗? “不对,我这应该是组织团体,呃,好像也不是,啊!我为什么当初不好好学习啊!” 刚刚还在高兴的韩盈立刻痛苦的抱头蹲在了地上,民国啊!那么多现成的例子在自己面前摆着呢,自己考研背了多少政治纲领和指导思想,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想起来! 好吧,这还真怪不了韩盈,她穿越前实习三年了,平日里压根用不着这个,不还给老师才奇怪,好在现在点破了窗户纸,那真正缺的拼图补起来就很容易了。 嚎过之后的韩盈再次陷入沉思。 政治纲领虽然代表某个阶层的利益诉求,但它绝不能只要求女人做官,性别拆分将会让她们损失大量的潜在盟友,多出无数的敌人,也不能太激进,容易没不说,女医们也得投敌,摆明了掉脑袋的事情她们肯定不干,必须要温和一些,还不能太深奥,简单易懂才能团结群众,也不至于像董仲舒那样供起来,或者是死的惨的韩非子,啊,还得有经济效益,能解决一部分社会矛盾,口号也得高大上…… 一点一点的整理出来自己的要求,韩盈开始从自己过去所学的一切来完善自己的逻辑,蹲到腿麻,索性直接跪坐,跪着也累,那就直接席地坐下,直到天已经快要黑透,韩盈才差不多梳理出来自己的想法。 她迫切的需要找人诉说自己的思考来验证是否正确,见于秋她们还未离开,索性升起来篝火,招呼着她们坐下,在夜幕下开口说道: “我刚刚想明白一件事,咱们所有人都有病。”
第170章 上医医国 “嗐,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等了这么久,同样腿麻的于秋揉着自己的小腿,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儿呢,结果就这么句话?她有些无奈的回道: “做工的,肩肿骨扭,务农的,脊柱变形,赶路的,脚生鸡眼,这各行各业,男男女女,哪个没有病在身上?” “就是。”楚田赞同的点了点头:“我看呐,也就是刚生出来的婴儿没病啦。” “这话我可不同意。”常宜反驳道:“婴儿怎么没病了?营养不良也是病啊!” “还真是。”楚田说着,情绪也低了下来,她叹了口气: “村里的婴儿都瘦的跟猴子一样,哪有医属里的好?壮的和牛犊似的,还是吃的好啊……唉。” 韩盈趁机对着三个女医反问道:“是,都是病,可这些病怎么就治不了呢?” “没钱啊。”平日里还负责管理账目的楚田随口就答:“穷成那样,怎么看得起病?” “也不只是穷。”常宜挠了挠头发,她回想着自己行医的经验,忍不住发起来牢骚: “我觉着吧,就好多人,你治了现在的病,可还会再生出来同样的病,就,就像是挑担的力夫,他们就得年年月月的挑担子,不挑不行啊,没饭吃,可挑了吧,肩膀还是得出问题,我就感觉好像给他治了病,但又一直没治了似的。” “对!”楚田猛的拍了一下大腿:“我也遇过好多这样的情况!” 韩盈继续引导着女医们:“所以啊,人身体展露的病是表象,人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才是根结所在,不治好担夫为什么得这样的病,那表象的病就怎么也治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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