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疑惑,秦博士也不卖关子,他直接问道: “你今日前来,只是要请教这篇文章?” 顾迟摇了摇头,他从袖中拿出自己多年前所写的那篇《寻仙》: “迟还有一篇文章,想请博士指教。” 秦博士微微皱眉,他伸手接过纸张。 时间太久,再加上这两年太学生请教的文章也不少,日积月累下,秦博士对这篇文章的印象有些模糊,刚开始看开头时,他还没有回想起来,直到那充满想象力的正文映入眼帘,他才回忆起来,这不是当年顾木的文章吗?! 秦博士突然有了些许不好的猜想,他面色微变,抬头看了眼顾迟,似乎想开口询问,却终究没有问出声,而是又伸手拿起来放在另一边的《愤鬼》,相互对照起来。 从内容上看,这两篇文章南辕北辙,一份奇幻绮丽,仙气飘飘,一份惊悚愤怨,鬼气森森,完全不似同一人所做,可再仔细观看,其行文架构,遣词造句,都透露出一股相似,尤其是这种与往常完全不同的幻想,以及其操纵人如入其文中的感觉,绝非他人能仿。 这…… 秦博士猛地闭上了眼睛。 他好黄老,也好仙术,所以看到顾木‘所做’的《寻仙》后,立刻起了爱才之心,再加上他也是官宦子弟,便将其安排进了太学,早年也有过教导,只是顾木接下来所做的文章平平无奇,进步缓慢,秦博士又有那么多学生需要教导,自然将他逐渐抛到了脑后。 而此刻被迫想起,他便瞬间意识到,之前所认为这是顾木灵光乍现,仙助偶得的文章,极有可能根本不是他所做,而是窃取顾迟所为,所以后续写的内容才会那么平平无奇。 他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给耍了这么久,现在还被正主找上头来了! 再豁达的心胸,遇上这种事情,脸上也好不到哪里去,尤其是此事对他声誉的影响,想到这里,秦博士不由得深吸一口气,他身体有些紧绷,却强作镇定地对顾迟问道: “你是何打算?” 这句话没头没尾,可联系前面的动作,立刻便让顾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略微沉吟,道: “家门不幸,竟有此人为亲,我不想让外人耻笑,只想请秦博士让一切复归原位。” 是这个目的啊。 顾迟现在有了天子特许,能够极为正式地请教博士,也不需要像顾木那般,以仆人的身份过来蹭课,所谓的复归原位,也就是让顾木离开太学而已,这事情对秦博士来说不要太简单。 这种不打算撕破脸,牵连他的行为,让秦博士放松下来,他没有直接应诺,而是表示已经知晓,然后转移话题,又和顾迟聊了些《寻仙》以及《愤鬼》的内容后,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随即又让人将顾木叫过来。 相较于已经将此事忘的差不多,所以平日极为平淡的秦博士,顾木这两天就过得有些提心吊胆了,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让他慌乱不已,反应过度,这让周围交好的同伴尽接抱怨不已,可顾木已经来不及安抚了,在听闻许久不曾联络的秦博士要见他时,他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紧接着,便生出一个念头。 他要完了。 浑浑噩噩的,顾木也不知自己怎么走到的屋舍,好像就要验证他的猜想一般,秦博士面前正摆着两张纸,熟悉的字迹瞬间映入眼帘,紧接着,便是催命的声音: “顾木,你送来的这篇《寻仙》,是否真为你所做?” 这声询问如同惊雷,将顾木震醒,他一个激灵,仿佛飘在天外的魂灵,瞬间回归了现实,他心中慌乱,既不知要如何回答,也不敢直视秦博士,只是呆站着,两三秒过去,还未等他想出对策,对面一直看着他的秦博士眼中,便是生出了失望和厌恶。 若真是自己所做,怎会接受此等质疑?早就要委屈反驳了! “你回家去吧。” 对学子来说,窃取他人的文章,谎称自己所为,是极大的错处,从性质和结果上来说,它等同于职场中的抢功,抢升职,与强盗无异,其品德更为低劣,此等人求学不端,为官也恐怕好不到哪里去,秦博士一点儿都不想与他多接触,只想尽快了结此事: “说是家中母亲病重,需要你照顾也好,说你自己身体不适,需要卧床休养也罢,我劝你最后颜面,你也莫要回来,否则——” “你自己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进门还未到半刻,顾木便从秦博士的屋舍里走了出来,对方说的话还在耳边重复,如同死神的宣判,彻底断绝了他接下来还未起步的仕途,很绝望,却又让人有种尘埃落定的安定。 毕竟,自从看到那篇赋文,确定这是顾迟所做,甚至还有天子赏赐,又特许他过来请教大儒后,顾木就知道,这个被自己推到深渊里的人,寻到了地位极高的人攀附。 翻身的顾迟,怎么可能不会对付他? 而顾木连他攀附上谁都不清楚,上哪儿自保? 无力自保,也不想送上门被对方羞辱,顾木只能等待,而在等待中,他又不可避免地幻想或许会有一点生机,比如说,对方攀了高枝,对他这个小蚂蚁已经不再记得,或者是有大量的事情要忙,忘记了处理他,让他苟且些时日…… 只不过,顾木清楚,这只是自己的幻想,莫说他做的事情,就家里落井下石的事情也就过去半年多,谁能忘得了这仇?他迟早要遭报复,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可在报复没来之前,顾木就是忍不住去想那一点点生的可能,而后又在死的现实面前,反复煎熬。 现在好了,不用煎熬了,可心里还是有股气下不去,都已经被踩到泥地里的人了,怎么还能再翻身,还翻这么高呢?! 似顾木这样的人,哪怕到了临死前,他也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只会认为自己运气不好,或者是下手没有更狠一些,让对方得了机会起来,才落得个如此下场。 顾迟很清楚这个小自己半岁堂弟的性格。 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他极善逢迎媚上,顾峦钱缨还有权有钱的时候,那叫一个忠孝俱全,可对下就不是这副面孔了,欺压,剥削,释放自身的恶意尽皆有之,顾迟虽然是他的堂兄,可隐疾让他在家庭中的价值甚至比不过顾琬,顾木自然不会时时刻刻掩盖自己的本性,幼时顾迟还分辨不出来,可被他那么狠坑过一次之后,还没发现,那就是蠢了。 顾迟当然不蠢,他只是没有实力,现在有了,哪里会给对方翻身的余地?秦博士那边他留了颜面,学生群里可就不会了。 没有更多娱乐手段的年代,哪个学生不追小说?《愤鬼》很快被争相传阅,很快就有人发觉这和当年的《寻仙》有点像,有被顾木隐晦坑过的‘旁听生’便直说他有问题,不然怎么就那么一篇文章,而顾迟的《愤鬼》都写到第三篇,水准一点儿都没有降低! 这理由很有说服力,再加上顾木突然回家侍奉病重母亲,着实让一部分人信服,只是顾木笼络过来的朋友却怎么也不肯相信,和这些人争执起来,最后直接跑到了顾迟面前询问。 这顾迟能承认吗?肯定不能啊,他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这两拨人还想追,就有知情人士扯住了朋友的衣裳,小声的将顾迟家失事,顾木一家不仅没伸出援手,反而把仆人和对方一部分家产拿走,后面顾琬遇盗贼,顾峦中毒他们都未曾上门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又不是牵连一家至死的错处,顾木家绝情到这份上,着实让太学生瞠目结舌,这样的行径,再联系顾木这些年资质平平(和他们相比),以及突然归家之举,哪怕顾迟什么也不说,他们心里也已经有了评判,于是纷纷和顾木断了联系。 而顾迟有了进入太学的资格,顾琬又攀上了女医这条线,说明顾家有着极大返回之前阶级的可能,有了这份底气,钱缨也能重新拜访之前的朋友,顺带说一说顾木家做了什么。 两方下手,这一家子的日子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常常吵架,据说还动了手,挺给钱缨顾迟下饭,当个乐子看。 不过,顾迟最近的乐子显然不止这一个。 回来的韩盈经历这么长时间,总算是处理完手头积压的事务,能够恢复正常的五日一休沐,正好在忙完之后,抽出半天的时间与顾迟见一见。 其实,正常情况下来说,韩盈与顾迟的差距太大,很难有什么共同语言,总不能韩盈说对方听不懂的政务,顾迟说他在太学的见闻,以及怎么对付顾木,又或者自己家里琐碎的杂事吧?说上几l次,两人就要兴致全无了。 好在,顾迟点亮了写小说这个技能。 韩盈被闷在宫里,基本上没有什么可以娱乐的东西,突然有小说可以看,那还真是挺开心的,而且和顾迟就有了话题聊,甚至不仅可以聊,还可以考虑怎么‘影视化’,也就是让倡伎进行表演——反正她的财力支撑得起来这个。 这对顾迟来说也很有吸引力,而除了这点,韩盈那时不时涌现的想法也是让他灵感迸发,太学那边更新了三篇,只是鬼复仇类型有点少,实际上他手头的小说已经有十几l篇了。 所以这段时间,两个人相处得别提多开心了,就是明公有点儿看不下去,觉着他太过于空闲,竟然有时间写这么多杂文,直接给他布置了大量的作业,还规定了完成的时间,到时候必须找他,他要检查顾迟的学习进度。 这下,顾迟的开心直接没了。 立春已过,天气正在转暖,今日天色正好,韩盈上午来京医院看过倡伎的排练后,便过来寻顾迟,正巧看到他眉头紧锁,手持着笔,半天在竹简上落不下一个字的模样。 “怎么今日愁眉苦脸的?” “尚院!” 扭头看到韩盈的顾迟有些惊讶,他刚想起身,便被上前的韩盈轻轻摁住肩膀,看着竹简上的内容,略微挑眉: “左传?你怎么看起这个了?” 顾迟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道:“明公觉着我这些时日不务正业,便限制了时间,让我读《左传》,只是我学识尚浅,怎么都看不明白。” “不知周礼官制,也未有舆图,不知封国何处,大小地貌如何,所记又为何人,其关系如何,只硬读篇章,如何看懂?” 韩盈微微摇头:“想懂,要么自寻我说的这些,边学边看,要么就是学识渊博者教导你,现在么……你只需将其背下来,不懂的再去请教吧。” 虽然后世对于科举所考的四书五经总报以贬低的心态,觉得它内容好像并不多,加起来也就十七万字,这点内容后世大学生完全可以过来吊打秀才进士。 但实际上,文言文本身的信息量就比白话文庞大,再加上这些截取的文章已经属于‘史料’的范畴,想看懂,就需要更详细的补充来辅助理解,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注释’,那内容扩展百万字起步,上不封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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