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崖看着他的背影, 忽问:“我走之前和你说的话, 你可还记得?” 蔺岐动作一顿。 良久才道:“我以为那些话仅是戏言。” 太崖发笑:“玉衡何故以为本君会拿这种事戏耍人?” 蔺岐语气冷淡:“道君常是对何物都不在意, 也不见真心。” 太崖笑意稍敛。 好半晌, 他才叹笑一声:“玉衡,你这话着实伤人。” 蔺岐稍侧过脸。 从太崖的视角望去, 仅能看见那不含情绪的眼梢。 蔺岐缓声道—— “因我未在师父身上看见片刻的推心置腹。 “在赤乌时, 道君为求生路, 将功法传授于我。 “父兄追杀, 道君又担心影响到执明山庄的安危, 与我出亡赤乌。 “逃至太阴城后, 你亦为了免遭追杀, 与昔日同门也做得交易。 “道君, 万物万象在你心底,似乎都有所衡量,秤上唯独不见真心。” 太崖脸上笑意渐淡。 等蔺岐说完, 他问:“眼下才为真话?” “是。”蔺岐偏回头再不看他,语气生硬, “也是道君要斩断师缘在先。” “原来师缘五十载,在你眼中仅落得‘不见真心’四字。”转瞬间, 太崖面上又见笑, “我知晓了。如今追杀令已经处置妥当, 月府禁制有我修缮。玉衡,明日你便可离开了。” 蔺岐攥紧手, 一字未应。 半晌,他提步离开,始终没头回看太崖一眼。 太崖静立片刻,也一转步子,进了房间。 入夜,他正在检查玉盘,忽瞥见一道黑影从窗外走过。 出门后才发现是蔺岐。 他倚靠着门,叫住他:“玉衡,天都快黑了,这是要去哪儿?” 蔺岐不咸不淡道:“有东西落在外面,去拿。” 太崖:“别忘了时辰,早些回来收拾东西。” 蔺岐并未看他,抛下一句“知晓了”,提步便走。 太崖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眼看着那道人影逐渐融入夜色之中。 方才叫他时,他神情间似有惊愕。 像是根本没察觉到旁人气息。 连气息都难以觉察到了么…… 也不知修为跌到了何种地步。 太崖若有所思地垂下眸。 良久,他忽往前一步,跟了上去。 - 明泊院,花房。 奚昭躺在竹床上,就着昏暗烛火翻看着驭灵书。 差不多快翻完一本,外面忽有人敲门。 她大概猜到是谁,放好书便跑过去开了门。 果然,蔺岐站在门外。沾了一身风霜似的,浑身透着难以靠近的冷寒气。 “先进来,一天比一天冷,门敞一会儿热气就全散了。”奚昭拉他进屋。 蔺岐顺手合上门,问道:“昭昭找我有何事?” 方才她递了纸鹤传书来,说是有事找他。至于到底什么事,信上也没写。 奚昭正要开口,却觉他脸色不对。 平日里他虽时常冷着张脸,但也能看得出情绪好与不好。 她抬手捧住他的脸,揉捏两阵:“你怎么了?瞧着心情不好。” 陡然被她说中心事,蔺岐眼睫稍颤。 好一会儿,他才抬手握住她的腕,低声道:“师父要与我断了师缘。” “太崖?”奚昭以为自己听错了,“还是你有其他师父?” 太崖不是挺在乎蔺岐的么,怎可能随便跟他断了师缘? “是道君。”蔺岐垂下眼帘,“我说了些不当说的气话。” 奚昭:“什么话?” 蔺岐没解释,而是提起另一茬:“百多年前除了赤乌、太阴和天显,还有另一界域——唤执明。” “执明山庄?”奚昭陡然想起在月楚临识海中听到的那地方,“之前听人说起过,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地方。” “那处是道君故居,一百二十年前遭魔潮血洗,仅剩了他一人。”蔺岐缓声说,“后来不知发生何事,他就此没了踪影。直到五十多年前,才在赤乌与他相见。” 奚昭怔住。 她从没听太崖说起过这些事。 蔺岐又道:“师从道君数十载,以为他多会为当日事愁绪万千。但自始至终从未听他提起过,至多拿魔族开些无足轻重的玩笑。久而久之,我只当他薄情寡义。” 奚昭抿了抿唇:“道君这人看着是挺吊儿郎当的,好像对何物都不上心。其实心细得很,有什么情绪也都埋在心底。时日久了,只以为他什么都不在乎一样。” “我理应最为清楚。”蔺岐垂下眼帘,“偏是我拿这些话中伤了他。” “他肯定是难受至极才说出了断师缘的气话。”奚昭想了想,“气话归气话,等你回去,还是得真心实意道歉才是。你是他弟子,他平日里虽不说,并不代表不在意你。” 至少在她看来,在太崖心底,他这弟子还挺重要的。 蔺岐应好。 奚昭垂下手:“要不你这会儿就回去?免得误会积攒久了,再不好说开。” “此时已晚,道君已歇下。”蔺岐神情渐缓,又问她,“昭昭找我是为何事?” “差点忘了!”奚昭回过神,“前些天我去宁远小筑还你果篮,在你房间发现个小盒子,里头装了些东西——你猜是什么?” 蔺岐忽记起什么,眉心一跳。 但还未开口,她就已从床底下翻出个盒子,拍去盖上的灰,打开。 她道:“那时我见月郤总在宁远小筑打转,怕他找着这个,就擅作主张带回来了——可小道长,你收集这些东西做什么?” 打开盒子的瞬间,奚昭便眼睁睁看着他整张脸都涨出薄红,连脖颈都见浅绯。 哪怕眼下灯火昏暗,也分外明显。 “并非收集!”蔺岐几乎从未露出过这等失态神情。 他快步上前,想要拿回盒子。 但奚昭反应更快。 将盒子藏在背后不说,还从中拿出一枚铃铛样式的东西,拎着那东西上面的系绳晃了晃。 “这是什么?是书里常见的缅铃么?” “或许,我——我并非……” “这个呢?”奚昭往旁避了两步,扔回铃铛后,又拿出一样玉打的东西,形似藕节,“这又是何物?小道长,你从哪儿淘来的这些东西。” 一瞬间,蔺岐耳根红得几乎快要烧起来。 他索性再不作拿回来的打算,紧抿了唇,半晌才说:“你给我的书说……说女子头回难得快意,可借旁物协助。故此——我并非故意,我……” 到最后,他再难开口。只紧绷着身道歉,说不该让她看见。 奚昭将手里的东西丢回盒中,挑起笑眼看他。 “小道长,你的脸好红。” 蔺岐将唇抿得平直,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却是一言不发。 奚昭又拿起那枚铃铛,拈在手里晃了晃。 “这东西是你用还是我用?” 蔺岐低垂了头,神情僵冷,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皆可。” 奚昭好奇:“你也能用?” “系了系绳,便如绳绕竹节,再……”蔺岐勉强维持着正色,“昭昭,此等东西还是毁去为好。” “不好。”奚昭抬手圈住他的颈,忽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蔺岐仅作片刻怔然,便已下意识回吻住她,极有耐心地吮舐着。 两人拥吻一阵,奚昭往后退去,压着稍急的吐息说:“小道长,你系给我看一眼吧。” 托在她后颈的手一僵。 随后,那手缓移过侧颈、右肩,再顺着手臂滑落,从她手中接过了系绳。 - 天将亮未亮。 蔺岐合上门,抬眸望了眼远处天际翻出的一点鱼肚白。 那铃铛的闷响和低喘有如两截缠绕的绳索,久久萦绕在耳畔,仿佛现下还能听见。 他又垂了眸,看向攥在手里的系绳。细绳仿在牛乳中浸泡过一样,又似经雨水浇洒过,铃铛也沾上许多。他使了两三回净尘诀,也没能彻底弄净。 面颊又是一阵发烫。 蔺岐移开眼神,手指微动,便将那铃铛毁了个干净。 等最后一点齑粉也消散在乍起的秋风里,他才往前迈去。 回到宁远小筑时,天已大亮。 寂静无声的院落里,太崖躺在凉亭底下的藤椅上,以扇掩面。 蔺岐知晓他的脾性,这会儿多半只作阖眼,而没睡着。 他又想起昨夜里奚昭说过的话,踌躇之下,终还是上了前。 “道君。”他唤道。 那掩在面上的扇子稍动。 不多时,便露出一张瞧不出情绪的脸来。 蔺岐屏息凝神,后道:“昨日之事,是岐有错在先。” “你有何错?”太崖反问。 蔺岐:“未思虑到道君的难处。” “我的难处……” 太崖散漫起身,一张脸半掩在凉亭投下的阴影里,仅能看见那挑笑的唇。 却不像有多少笑意。 “玉衡,既然你惯常一意孤行,眼下又何故考虑我的难处。” 蔺岐倏然抬眸。 便是太崖含笑说出这话,他也听出了他话里的敌意。 他问:“道君此话何意。” “玉衡,”太崖又不紧不慢道,“你这是在装腔作势,还是故作挑衅?”
第88章 这声质问落在蔺岐耳中, 竟将他推入一种茫然未知的境地。 像置身秋日烟雨底下,清冽冽又雾蒙蒙。 逼仄酸冷到说不出话,连如何张口都忘了。 紧接而至的是阵诡异且僵硬的沉默。 没人出声。 突来的死寂也使他开始注意起其他东西—— 他看见两点暗淡的明黄。 不真切, 似是浮沉在夜间的萤虫。但又一动不动, 冷冷凝视着他。 终于, 那两点明黄动了。 是太崖在往前迈步。 等他走出那凉亭, 蔺岐终于看清他的面容。 两抹明黄源自那对蛇瞳。 瞳仁间扩裂出一条针状的缝, 漆黑无光。或许正因此,才使他的眼神看起来格外冷淡。 蔺岐从那瞳仁间模糊窥得一些情绪, 他说:“适才歉言字字出于真心, 没有做张做势的意思。” “哦, ”太崖哧地笑了, “险些忘了, 这天底下没真心的仅本君一人, 我又怎敢质疑起别人的心思来?要叫旁人听去, 怕是还要给我加一条无端惹事的罪名。要给你赔不是么?从何处赔起, 不该说些了断师缘的话,还是误会你拿腔拿调?又或者一应俱全,从当年见面那日算起, 一桩一件数清我的过错,挨个儿跟你躬身道歉。” 他从容不迫地说着, 脸上带有习惯性的笑。 乍一听和平时无异,甚还带些逗趣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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