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打压,会试便是最好的机会,也是唯一可能的机会。 然而柳文韬说得好听了叫慎重,说得不好听了,便是胆小怕事。 他怕得罪董春,也怕惹了皇上不痛快,更怕步宁同光的后尘,所以努力做出一副公正的模样来,反而顺手推了秦放鹤一把。 到了这个地步,连中五元,便是在皇帝看来也是大大的祥瑞,且他本人学问确实当得起,说不得便要促成。 其实会试时柳文韬若以秦放鹤年纪小,需要多加历练为由一力阻止,必然引来众多赞同之声,皇帝也有可能作壁上观,或许还真能断了秦放鹤的会元之路。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连中四元,断了,也就断了。 但柳文韬不敢。 他不敢冒这个风险,不敢富贵险中求。 就因为缺这股能担事、敢担事的劲儿,所以纵然点了礼部尚书,天元帝也未允其入阁。 当然,此事也不能全怪柳文韬,因为内阁中的其他人也没吱声。 虽然会试以柳文韬为主考官,但内阁亦有权过问排名,说一嘴,不算越俎代庖。 之前扳倒高阁老一事,乃如今首辅卢芳枝和董春两派的联手之作,随着高阁老倒台,二人的矛盾也渐渐浮出水面。 但现在时机未到,董春不会贸然出手,卢芳枝也想换得几年休养生息的机会,所以主动告病假,一来算还了当初对方助自己上位的人情,二来,也在释放善意,隐晦表明自己几年内不打算起干戈的意思。 如此一来,内阁之中最可能,也最有资格阻止秦放鹤连中六元的卢芳枝缺席了! 而剩下的三人,也没出声! 风险太大,他们也不敢。 显然谁都不想当这个恶人,就怀着侥幸心理想让柳文韬出头。柳文韬一派和方云笙一派的恩怨情仇由来已久,而那秦放鹤乃是昔日方云笙辖下,力保的小三元,想来双方关系和睦不到哪里去。 可柳文韬也不上当,反正依照董春现在的地位和权势,若真想弄自己,徒孙上不上位都不影响。 既然如此,自己何不卖个顺水人情,也算为师门博一线生机? 除首辅、次辅,在科举之上最具话语权的便是国子监祭酒、清流之首的宋琦,奈何他需要回避! 而余下的清流,难免要想到秦放鹤是宋氏一族的女婿,那就算半个自己人,既然如此…… 之前多年所有的经营,都在此刻得到回报: 顶头几个不怕得罪董门,又最能劝动皇帝阻止秦放鹤连中六元的,都不在! 庄隐闻言,松了口气,扭头朝董苍笑道:“如此一来,便是十拿九稳,势如破竹了。” 董苍素来只是对汪扶风看不惯,对庄隐态度倒还好些,况且他还没蠢到在这种事上触霉头,故而听了这话,也很难得的没有泼凉水。 “未必。”汪扶风却抬头看了董春一眼,自己泼起冷水来。 秦放鹤一旦连中六元,他本人的能力,董门的能力……足以改变朝堂上的许多格局。 而且他还这样小! 哪怕只是干熬,都能把一干政敌熬死了! 一个派系不怕开山始祖厉害,也不怕继任者青出于蓝,怕只怕世世代代都有能为之人。 他一家独大,旁人怎么活? 说不得,便要有人铤而走险,放手一搏了。 殿试共有考卷二百八十三份,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没有答完所有题目,还有的一看就在瞎写凑字数。 这一些,就都是同进士了。 除掉这些,有必要细看的还余一百九十四份。 现有以柳文韬为首的副考官四人,同考官十八人,另有专门阅卷官若干,相互分担一下,并不算多。 殿试结束当夜,众人便开始挑灯夜战。 有年纪大的,已经开始吞保心丹了。 所以说,想要做官,没一副好身子是真不成。 汪扶风师兄弟二人也留宿董府未归。 凌晨时分,瓢泼大雨忽至,电闪雷鸣。 汪扶风于梦中惊醒,披衣而坐,临窗观雨,直至天明。 众阅卷官一夜未眠,直至卯时方毕。 所有卷子都经过了所有考官之手,背面皆画有各自记号,并打出的甲乙丙等级。 双目干涩的柳文韬去就着冷水搓了把脸提神,服了一枚清咽丸,将背面都写了甲的几十份卷子凑在一起,然后与众考官吃了饭后商议,选出十份最优秀的。 殿试考卷依旧糊名,但无需朱笔抄录,仍是原卷,熟悉的,也能认出出自谁之手。 众考官的判词也都写在上面,带着落款,以便日后查验。 做完这一切,众人俱都疲惫不堪,却不敢睡,抓紧时间洗漱了,又用过提神醒脑的八神汤,便有内侍来传旨,说是皇帝也用过早膳,内阁除卢芳枝、董春之外的三位阁员、礼部、鸿胪寺、国子监等也都陆续到了,稍后要去前头议事。 另一边,汪扶风等人也在陪董春用饭,其中一个便是曾经秦放鹤写了菜单留下的胡辣汤。 天气阴冷潮湿,胡椒性暖却不刺激,一碗下去,额头微微见汗,很舒服。 一时饭毕,汪扶风下意识看了眼外头的风雨大作。 算算时间,要开始议事了吧? 这回柳文韬长了记性,不用天元帝催,自己先把众考官拟定的排名,连同十份优秀考卷呈上去。 十份卷子乃是旧例,皆因皇帝有可能与众朝臣意见相左,方便从这些里面按用升降。 天元帝看过排名和卷子,向内侍道:“传与众爱卿看过。” 众臣子都轮流看了,又相互传着读过试卷,一时心思各异。 天元帝不急着下断论,仍像之前那样问众人有何见解。 殿内先是一静,片刻后,有人出列,“老臣以为,那秦放鹤年纪尚幼,出身微寒,一路走来太过顺畅,难免心浮气躁,不如压一压,也磨磨性子……” 话音刚落,便又有人反驳,“卷子大家也都看过了,是好是歹,诸位心中自有评判,岂可以年纪论?” 在场的殿试当日大多都在,也了解热门考生的风格,虽然糊名,也等于没有,一看就知道谁是谁的。 若大家水准都差不多,也就罢了,可秦放鹤那份卷子明显优于众考生,行文扎实,写得也够细致,显然曾深入了解民生,下过苦功夫的。 公里公道的说,不像考生答卷,更像地方官入京述职! 够扎实够沉稳了,哪怕直接拿出来用都行,还磨得哪门子劲!还觉得这孩子幼年不够苦吗? 说话那人正色道:“若董阁老在时,他也必然不会叫自己的徒孙做状元!” 众人只看着他,神色各异,却无人接话。 董春若在,确实会推脱谦虚。 但……可信嘛? 能当真吗? 你敢当真嘛! 自家的孩子,自家说得,旁人如何说得? 这就好比两家孩子打仗,你先来了,当众自然要假客气一番,说什么该打就打,秉公处理。 可若别人真打时,你难道不心疼? 纵然当时说打得好,背地里指不定怎么记恨呢,保不齐事后就找个机会报复回来,这事儿谁敢做?! 有怕董春的,自然也有不怕的,此时有人带头,殿内便迅速分为泾渭分明的三派: 有以柳文韬为首不想掺和的,俱都眼观鼻鼻观心,装起死来。 有出于各种心思支持秦放鹤的,还有反对的,吵得不可开交。 天元帝也不劝,由着下头闹,听到后面,还叫人赐座赐茶,自己端着热茶歪着,随手拨弄蜜蜡手串,俨然看戏一般。 听烦了,便抬头望望外面斜织着的花白的雨幕。 今年春天雨水不多,不少官员都有些担心,怕误了农时。 打从小半个月前开始,司天监便说可能会有雨,可迟迟未下。 憋了这些日子,可算下来了。 “风生水起,遇水化龙,陛下,此乃大吉之兆……” 早上过来之前,天元帝还见了司天监的正监,他是这样说的。 好一场大雨啊,天元帝心中叹道。 董府。 庄隐凭窗而立,有些担心地看着外头狂乱摇摆的柳树,“好久没有这样大的风雨了……” 董春又跟汪扶风在下棋,听了这话,难得顿了顿,喃喃道:“确实好久没有了。” 他似乎忽然没了下棋的兴致,随手将棋子丢回墨玉匣子里。 圆润的棋子相互碰撞,清脆有声。 但他的心情却似乎不坏,自己端了茶来吃,忽轻声道:“你们可还记得……” “诸位爱卿,可还记得……”天元帝忽然笑起来,似闲话家常一般道:“朕继位时,年岁几何?” “咔嚓”,一声惊雷,明亮的闪电自天边划过,将大殿内映得晦暗不定。 大殿幽深,天元帝的小半张脸都藏在阴影下,看不清喜怒。 下头的争吵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众朝臣都有些拿捏不住天元帝的心思,小心翼翼地等着。 听了这话,俱都悚然一惊,齐刷刷跪倒一片。 “陛下年少清明,自有真龙之姿……” 并非不记得,而是这些年天元帝越发心思深沉,文武百官之敢只将他奉为高高在上生杀大权在握的帝王,都本能地忽略了年纪。 天元帝仍是笑,看向众人的眼中似有疑惑和惊讶,“诸位爱卿怎么了?朕可曾说什么?” 众朝臣都不敢出声。 天元帝哈哈大笑,轻轻拍了拍额头,“瞧朕,到底是年纪大了,竟也开始追忆往昔起来……” 他一笑,下头的臣子无论心中作何感受,也都跟着笑起来。 一时间,笑声此起彼伏。 天元帝笑够了,逐渐收敛,正色道:“诸位爱卿,刚才议到哪里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柳文韬把心一横,当即出列,“诸位同僚都觉得,那秦放鹤年少多才,又文思敏捷,难得沉稳……实为状元之不二人选。且又逢甘霖,涤荡寰宇,上天降下六元文曲,褒扬陛下教化之功,实为大吉之兆!” 说罢,干脆一撩朝服跪下,“微臣恭请陛下看顾百官心愿,接取天降祥瑞,钦点秦放鹤为状元!” 稍后,众朝臣纷纷下拜,齐声道:“……恭请陛下看顾百官心愿,接取天降祥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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