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很忙,有时遇到下面递上来的棘手的案子,大理寺上下一连几天不回家都是常有的事,别说教朋友家的孩子了,就连他自己的崽子,都腾不出空来,还是老家送来的武师父。 “我懂,”秦放鹤起身从孔姿清那边拿了点好的茶来,漫不经心道,“阿嫖也懂。” 他越云淡风轻,就越流露出一种近乎“纵容”的姿态,仿佛赵沛是个不懂事的胡闹的孩童,不管他说什么,大人们都会“是是是”“好好好”。 赵沛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你懂个鸟甚!” 此言一出,一直没吱声的孔姿清就噗嗤笑开了,秦放鹤眼底也泛起笑意。 赵沛一怔,回过神来,意识到又被这俩人连手捉弄了,也是无奈,摇头失笑。 笑过之后,最初那点尴尬也散去大半,虽不敢说一如往昔,至少没绷着了。 见孔姿清还有心思点茶,便知无大碍,赵沛随意问候几句,便接了点茶。 孩子们的笑声伴着清冽的梅花香,一阵阵飘入室内,赵沛啜了口茶汤,缓缓吐了口气,“都这么大了啊……” 当年初见时,秦子归自己还满脸孩气,如今女儿都会耍心眼儿了,果然岁月不饶人呐。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会儿话,赵沛忍不住再次强调自己并非故意哄骗小孩。 一个人平时越是守信,就越受不了这类指责。 孔姿清:“……” 感情你还没过去这道坎儿啊! 秦放鹤忍笑道:“好不好的,如今孩子们都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便胡乱干涉。” 赵沛没好气白他一眼。 什么有自己的想法,还不都是你教的? 却听秦放鹤又道:“不过话赶话说到这儿,说不得要央你帮忙寻一个人品端正可靠的女师父。” 赵沛一怔,“你让我找?” 秦放鹤十分坦荡,“我与无疑皆不长于此道,难不成放着一个你不问,还去求不认识的旁人?” 人品可靠的武师少,女性武师就更少了,若让他们这些文官找,还真不知从哪里下手。 顿了顿,他又幽幽道:“况且当初……” “罢了罢了!”赵沛赶紧摆手。 况且当初还是我自己夸下海口。 秦放鹤如此坦率,反倒叫赵沛浑身不自在起来,既有被委托事务的感慨,又有一点细微的,对过往矛盾的内疚。 秦放鹤见了他的神色变换,不禁暗自喟叹,这就是赵沛,赵慕白。 相较理性,其实他心中的感性成分更多一点,作为一名现任官员,这是他最大的优点,最珍贵的品质,也是最大的弱点。 赵沛家中武官居多,难免跟地方上的武装势力打交道,这事儿找他还真是找对了。 不过一柱香的工夫,他还真就从记忆中扒拉出个人来。 说是昔年他爹在外头任职时,曾跟当地镖局合作过,那镖局原本是夫妻店,后来男的死了,女的也趁势金盆洗手,不干了。 “她的本事或许还在那没了的男人之上,飒爽果断不逊儿郎,使得一手好棍法,只是痴情些……前两年我还听人说起她,因如今镖局散了,也不好坐吃山空,倒是带着女儿四处游荡,有时也重操旧业,帮人护送随行,有时也去与人做馆……” 说起此人,赵沛还有些唏嘘,“粗粗一算,她如今也得四十多岁了,女孩儿也要二十岁,颇有其父母风范。” 秦放鹤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到了这个年纪,比起继续居无定所四处游荡,那位女镖师肯定更倾向于稳定下来,好歹也给自家女孩儿谋个出路。 而在这个世道,再没什么比官员的家庭教师更好的出路了。 这年月,走镖是真的拿命换,说不得就有些过人的江湖经验;且又少不了同地方官府打交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换赵家人一句好,就证明那对母女人情往来也要的。 这样的人给阿嫖做老师,秦放鹤放心。 再说兵器,棍不同于别的,威力颇高,但杀伤力不足,选择修习棍法的人大多心怀慈悲,杀性不大。 而棍加枪头又可为枪,二者颇有相同之处。 枪乃兵器之王,马战步战都使得。 “既如此,就拜托了。”秦放鹤道。 赵沛点头,“既如此,我先托人打听打听,看她们娘儿俩现居何处,可还坐着馆……” 三人说了一回,眼见天色不早,秦放鹤便起身告辞。 “出门前说好了陪家人用饭,你自己好生养着,我先去了。” 孔姿清点头,又看赵沛。 后者就有点迟疑。 这会儿说也不留下用饭的话,那就要同秦放鹤父女一起出门,没有孔姿清在旁,多少有点…… 结果不等他开口,孔姿清就干脆利落送客,“你也去吧。” 赵沛:“……” 你就差这一顿饭?! 孔植代父送客。 出去的路上,赵沛和秦放鹤一改方才当着孔姿清畅谈的模样,一言不发。 一直到了门口,阿嫖自己爬上马车了,秦放鹤和赵沛还在下面站着,也不说话。 秦放鹤瞧着他倒像是心里憋着事儿的样子,略等了等,眼见没有下文,索性拱拱手,“就此别过。” “高丽的事,农研所、工研所的事,都是你的手笔?”赵沛忽然在他身后问。 两人都很明白,农研所也好,工研所也罢,其实都不重要。 秦放鹤转过身去,不答反问,“怎么,慕白兄又有高见?” 虽是笑着问的,可他眼底却淬着凉意。 赵慕白又如何呢? 百年大计,事关国策,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赵沛苦笑,“若我阻止,你也要杀我么?” 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也不差自己这一个了吧? 秦放鹤摇头,“不,我会让你明白你所谓的坚持,不值一提。” 我不会杀你,但会让你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然后亲眼看着这个世界风云变幻,亲眼见证自己三观的坍塌,余生沉浸在无限悔恨之中。 赵沛叹了口气,“聊聊吧。” 秦放鹤倒是有些意外。 对方,似乎变了一点。 赵沛还是骑马来的,秦放鹤也不上车,跟他在路边并肩而行,车马都在后头慢慢走着,吱呀,吱呀。 “月前,下头转过来一个案子,”赵沛缓缓道,“是南边一个小渔村来的……” 一般来说,各地的案子自有各级衙门处理,除非死刑或悬案大案,等闲倒不了三法司。 而这起案子,就是死刑。 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小渔村,跟无数个别的渔村一样,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以打渔为生,偶尔有水性好的人,还会下海摸珠。运气好的话,一日冒险摸上来的海珠,就够换一家人一整年衣食无忧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大家发不了大财,却也没饿过肚子,都很知足。 然后有一天,倭寇来了。 他们登岸后便四处烧杀劫掠,有反抗的一概杀死,女人们则更惨…… “被抓走的女人大多没能活下来,有的被生生折磨致死,有的拼着一口气自尽了,”说起这些卷宗上的话,赵沛的语气说不出的消沉,“但有个叫阿兰的女人,幸运地活了下来,并辗转找到了幸运的渔民们。” 秦放鹤看了他一眼,“真的是幸运么?” 赵沛沉默片刻,摇头,“不是。” 阿兰没有迎来渴望的安慰和安抚,所有人都有以一种混杂着震惊、排斥和近乎耻辱的眼神看着她,推搡着她: 你怎么还敢回来? 你怎么,还有脸回来? 但不管怎么说,阿兰实在走不动也撑不住了,有几个好心人暂时“收留了”她,又丢给她食物。 原本想着,阿兰或许会这样死去,但“事与愿违”: 这个女人求生的欲望异常强烈,她竟凭借一点臭鱼烂虾和雨水,活了下来! 那么多人都在指指点点,阿兰的婆婆和男人每日用各种可怕的言辞羞辱她,“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还敢回来?” “你已经不干净了啊,这是让人戳脊梁骨啊!” “但凡有点廉耻,当日你就该投海死了!” 可阿兰不想死。 她只是不明白,不是她的错啊。 朝廷没拦住那些倭寇,男人们也没拦住,我只是想活着,有错吗? 年复一年,漫长的辱骂还在持续,终于有一天,阿兰崩溃,趁着夜色,杀死了婆婆和丈夫。
第170章 对抗(四) 此事在当地引发轩然大波,按照朝廷律法,杀人偿命,阿兰是铁板钉钉的死罪。 但她的遭遇也令人同情,当时就有几个知根知底的老人为她求情,诉说不易。 难得当地县令是个有善心的好官,唏嘘道:“国仇如山似海,岂是你一个小小女子能承受的?” 按规矩,地方死刑需要上报朝廷,经过三法司核查后方得批准,于是那县令就在卷宗上添了至关重要的几笔,“有女阿兰,至纯至孝,其情可悯,其罪可怜”。 卷宗先报给刑部,刑部查看细节,又派人去地方核实了,确认人证物证无误,转交大理寺复核。 而当日跟进这个案子的官员之中,就有赵沛。 几乎是瞬间,他脑海中就回想起当初秦放鹤说过的话,“你只说别国百姓无辜,可曾见过倭寇残害我朝百姓?他们就不无辜吗?” 他们就不无辜吗? 曾经那样模糊的东西,此时此刻,如此血淋淋的呈现在赵沛眼前。 一个女人悲惨的一生,只浓缩成了卷宗里的几句话,轻飘飘的,几行字。 但赵沛越看,就觉得那几行字越沉重,越巨大,如同幻化成漆黑的山峦,沉甸甸地向他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阿兰有错吗? 她确实杀了人。 但她最初也只是想活着,这有罪吗? 死了的男人和婆婆有错吗? 有,但罪不至死。 可话说回来,他们也确实想逼死人命…… 那么,罪魁祸首是谁呢? 倭寇。 这几年大禄水军不断扩张,态度也日益强硬,其实沿海倭寇之乱已经比之前消停多了,至少明面上官方组织的入侵大大减少,但暗处的,依旧屡禁不止。 据当地县令描述,这种小规模搞突袭的倭寇以高丽和倭国居多,也有的是南边的麻逸、安南、勃泥等小国。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372 首页 上一页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