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众人推杯换盏,连张颖也是满面春风,好像全然忘记了曾经的不快。 只是偶尔君臣眼底飞速闪过的警惕,又揭示出心中不安: 上次宴会,姓金的摆弄尸骨,今日月圆佳节,应该…… “陛下,”赵沛忽然擎着酒杯,对上首的陈芸遥遥示意,“我等来此十日不短,景也赏了,酒也喝了,歇也歇够了,该谈正事了吧?” 他们这趟又不是游玩来的,自家不提,交趾上下还真沉得住气,全体装傻。 陈芸笑意稍淡,“赵大人何必心急,今日中秋,正该耍乐,不如……” “哎,此言差矣,”赵沛索性站起身,冲宴会场中央起舞的女郎们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等既为使者,便不该贪图享乐。今日难得人齐,不如就以明月为证,做下两国君子文书,如何?” 怕什么来什么,躲了这么久,还是躲不掉。 眼见赵沛执意如此,陈芸也不好再回避,只好说:“交趾与大禄颇有渊源,贵国前番不吝相助,我交趾愿为兄弟之盟,永世修好!” 话音未落,金晖就嗤笑出声,“闻名不如见面,陛下这一手偷梁换柱、避重就轻,着实叫人佩服。” 还真是蹬鼻子上脸,“兄弟之盟”? 交趾算老几,弹丸小国,你也配! 不等别人反驳,他便双臂一挥,于袍袖翻飞间冷声道:“我脚下之土地,早为汉人领土!此非渊源,乃父子之情也!便是这交趾境内,也多有我汉人血脉!虽为两地,实为一国也! 前番交趾内乱,战火四起,饿殍满地,民不聊生,我朝上下仁德,不忍见生灵涂炭,特来相助,此恩同再造! 昔日陛下不惜以身犯险,隐姓埋名逃往我国求援,曾亲口承诺,割让城池若干,以为谢礼,如今大业已成,怎不见兑现?” 他环顾四周,最终将毒蛇般的视线钉在陈芸脸上,一字一顿,“不思旧情,不念今恩,不顾承诺,食言而肥,此为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为天下人所不齿,陛下贵为一国之君,该不会如此行事吧?” 上到陈芸,下到张颖等一干臣子,俱都像被人扇了个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但……未免太刻薄了些。 尤其当初陈芸混入使团往大禄求援,本是秘密行事,在场诸多朝臣之中,多有不知内情者,今日一听,如遭雷击,短暂的沉默后,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什么意思? 什么叫“曾承诺割让城池?” 这,这不是卖国嘛! “金大人!”张颖骤然起身,大声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大人此言未免有失偏颇,当初先帝确有两国联姻之意,然天公不作美,终究未成,那么事先说好的嫁妆,自然也就不作数了。” 反正当初只是谈判,未曾落在纸面上,而知道实情的反对派早就命丧大禄,死无对证! 张颖这么一解释,交趾众人脸上果然好看不少。 哦,原来是嫁妆。 当初先帝的意思,他们多少也听到点风声,一强一弱两国联姻,自然不敢要求公平,自家为表诚意,厚赠嫁妆……倒也勉强算一张遮羞布。 君不见古往今来,多有以国宝相赠者?只要上升到国家大事层面,也就不算什么了。 金晖一挑眉,才要再开口,就被赵沛眼疾手快拦住。 这厮开口准没好话,前番下马威也就罢了,如今到底是两国谈判,暂时不宜闹得太僵。 金晖皱眉,才要先调转枪口解决内部矛盾,却见赵沛眯起眼睛,微微用力,将拳头捏得咔吧作响。 金晖:“……” 这匹夫! 压制住不安定因素后,赵沛复又看向陈芸,“过往种种,孰是孰非,公道自在人心,事后再论不迟,只是我国大军数年来开拔之军费,伤亡兵士之抚恤,车马、船舶往来之消耗、损毁,贵国总该赔付吧?” 陈芸抿了抿唇,“自然。” 哪怕民间请人帮忙盖房子,也没有让帮忙的人自掏腰包的,这些确实赖不掉。 “好,陛下通情达理,甚好。”赵沛笑着点头,继续说,“贵方既不承认父子香火之情,那么少不得明算账,我朝雄师威名赫赫,轻易不肯出动,今前后绵延数年之久,便是出海做买卖,也要有个赚头吧? 我等来此之前,陛下曾御笔亲书,言辞恳切,哀求我朝施以援手,无论经商还是如何,皆可商量。“ 说着,赵沛轻轻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胸口,笑着看向陈芸,“陛下,可有此事?” 陈芸看着他拍打的地方,双手慢慢攥成拳头,咬了咬牙关,“是。” 亲笔书信,做不得假,或许他此刻就带在身边。 若逼得掏出来对峙,未免太难看了些。 退一步说,就算现在没带,真闹到那个地步,也就是撕破脸了。 “很好!”赵沛猛地抬高声音,再开口,各色条件便如疾风骤雨般激射而出,“既如此,我朝要求交趾方支付四年来大军消耗全部费用,另支付白银一千万两作为酬谢。另外,交趾应支付折算稻米五千万石……” “这不可能!”眼见条件越发离谱,张颖一跃而起。 “张大人!”赵沛一改素日宽和,大步迎上,眼神狠戾,“贵国是不打算谈了么?” 随着他的话,同在席间的统领付虎一脚踢翻案桌,“噌”一声拔剑,反手一挥,后方编钟架子应声而断,十数枚沉重的编钟瞬间倾斜,轰然倒地、脱开,又被弹起,咕噜噜滚向对面,陆续撞翻了好几张桌案,酒菜洒了一地。 乐师、歌舞妓失声尖叫,现场乱作一团。 赵沛素日表现得再文雅,毕竟是武官世家出身,年少时曾佩刀而行,抱打不平,多年官宦生涯也只是叫他将这份锐意隐藏。 今日爆发,张颖岂能抵挡?顿觉毛发悚立,不禁两股战战,向后跌坐。 “够了!”陈芸拍案而起,“今日不吉,不如改日再议!” 赵沛看了眼如盘明月,并不买账,“是要议一议,不过非我等,而是贵国。若贵国上下皆无诚意,何必再议?” 眼见陈芸还要发作,金晖终于忍不住语速飞快道:“据我估算,如今交趾上下也不过四五百万人口,可稻田多为一年两熟三熟,如何吃得完?交予我朝抵账,岂不妙哉?” 陈芸脑袋里嗡的一声,目光如电,声音如冰,“金大人,慎言!” 揭人不揭短,交趾本就人口不丰,先内乱,又遭瘟疫,所余者多为老弱,西部吴哥王朝虎视眈眈,本就是陈芸的一块心病,今日却被金晖这样轻佻地说出来: “哎,你家人口死绝了,产那么多粮食谁吃啊,给我呗!” 赵沛三步并两步蹿过去,抬手给了金晖一肘子,后者顿时闷哼一声,白着脸弯下腰去。 赵沛视而不见,继续对陈芸道:“陛下,既然开了口子,我不妨将条件都说上一说,至于同意与否,皆在贵国……” 想啃下交趾这块硬骨头,确实不容易,但绝非不可能。 若交趾打定主意要抵赖,大禄也不介意损人不利己。 “除方才我所提之要求,另外交趾还需开放南部、东部等四处作为港口,接受我军驻扎,相关林场等……”
第246章 节点(六) 两国谈判,听上去高贵典雅,实则与商贩讨价还价无甚区别,无外乎一方想多要,另一方想少给。 到了这一步,图穷匕见,什么斯文体面,统统不作数。 当然,谈判桌也是可以讲理的地方,拳头就是硬道理。 大禄使团提出的条件不亚于狮子大开口,双方都知道交趾不可能不还价。 但什么时候还,还到何种地步,颇有文章可做。 论及国力,交趾自然没有与大禄平起平坐的资格,它所依仗的不外乎两点: 其一,大禄刚吞并蒙古,便如正在消化之中的猛兽,难免懒怠,纵然有猎物自眼前过,也不屑于出击; 其二,交趾地形、气候得天独厚,难打。 中秋宴上,双方不欢而散,陈芸立刻紧急召集内阁议事。 交趾受汉学影响颇深,陈芸本人又曾亲自出使过,如今的朝廷格局处处效仿,俨然就是大禄的翻版。 “陛下,那使者如此放肆,简直视我交趾如无物!如何能应?” 说话的阁员五十多岁,姓陈名功,乃女帝陈芸的族叔,如今皇室权臣代表人物。 “这个道理谁不知道?”张颖素来瞧不大上陈功,也知道他的存在,多半是制衡自己这个“混血杂种”来的, “义愤填膺谁都会,三岁顽童尚会吐口水,何用之有?眼下最要紧的,是能否使大禄让步,再者,否能谋求更有利于我方的条款。” 两国交战,非同儿戏,岂是扔几句气话就能化险为夷的? 若非如此,早在前番他被人下毒时便开火了! 如今大禄五千多兵马就在都城外,南部港口还停泊着一队战舰,不放血是不可能的了。 陈功被当面抢白,面上涨红,瞪着张颖的目光不善。 张颖却不理他,只巴巴儿等着陈芸的回复。 二人鲜明地代表了当下交趾朝中的两种态度和反应: 消极不合作,只知道嘴上骂骂咧咧,是战是和,完全没有任何可行的主张; 迫于形势,必须答应,为交趾换取休养生息的时间,但必须讨价还价。 陈芸眉头紧锁,想法与张颖无异。 西部吴哥一直蠢蠢欲动。而东南两面,又已经被大禄的水军和战舰封锁,北方自不必说,紧邻大禄之云贵、广西…… 当下交趾内虚,多年内战和瘟疫导致元气大伤、士气低迷,军队和百姓都不愿意再打仗。 内忧外患,此为强弩之末,若马上与大禄交战,吴哥必然乘虚而入,与大禄军队呈合围之势,四方同时向内收拢,交趾必左支右绌,覆灭只在顷刻之间。 然大禄开出的条件太过苛刻,无论如何也无法全盘接受,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两国不断试探,如何取中一个度。 故而陈芸直接忽略陈功的抱怨,与众人分析起大禄的要求来: “白银和稻米这两样很合理,只是他们为什么想要林场?又为何要开通商口岸?” 若要问交趾什么最多,当属水和林,其中多有黄花梨木、檀沉等名贵树种,但一来大禄朝近几年并未广修宫殿,消耗不多;二来两国谈判何等大事,能提几个要求都是有数的,就为了几根木头而浪费一个机会,是否太过儿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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