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禄这些年十分看重水军,每年都造五千料以上的巨型海船若干,”有大臣试探着说,“许是为了造船也未可知。” 此人不通造船之术,故而话一出口就被同僚驳斥,“哪里有用沉檀梨等造船的!退一步说,即便他们真的为了造船,要林场何用,何不干脆要求我国提供适合做龙骨的巨木?岂不省事?” “林场……”张颖隐约觉得有什么重要信息被刻意隐藏了,“他们可曾说过要哪几片林场?” 众人面面相觑,“尚未提及。” 席间场面混乱,仅前几条要求便匪夷所思,震惊四座,具体的赵沛还真没细说。 “这就是了!”张颖一拍巴掌,对陈芸道,“陛下,岂不闻这些年大禄一直在高丽开矿!便是倭国,也有几处租借。只怕要林场是假,开矿是真啊!” 这么一来,要求开设通商口岸就说得通了:要运矿! 并非他妄自菲薄,而是千疮百孔的交趾跟大禄朝相比,真就没什么特别无法取代、值得长期贸易的大宗商品,完全没必要单独开设通商口岸! 这种可能,陈芸不是没想过。 但大禄态度坚决,驳回一样,势必要从另外几样找补,白银、粮食,又能舍弃哪种? 眼见陈芸面色不虞,陈功再言,“陛下,即便有矿,以当下我国之力,如何采得?” 可银子和粮食一旦没了,老百姓和满朝文武真就要统统饿死了。 既然无法保全所有,总要分个轻重缓急,先度过眼下难关再说。 张颖当场竖起大拇指,眼中满是鄙夷,阴阳怪气道:“陈阁老不愧为当世俊杰!” 汉人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张颖说陈功是俊杰,表面上看是夸他识时务,实则骂他墙头草:刚还痛骂大禄无耻,羞辱人,这会儿却又主动跳出来“退而求其次”。 翻书都没这么快的。 “你!”陈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面皮紫涨。 “比不得张大人,如此通达汉学,我等自愧不如。”到底也为官多年,陈功迅速收拾好情绪,眯起眼睛冷笑道,“想来是流着汉人的血的缘故,不点即透。” 此言一出,张颖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 陈功此言可谓诛心,几乎在明晃晃骂张颖是杂种,并质疑其对交趾的衷心,意在挑拨离间。 血统,无疑是这么多年来张颖在交趾为官的最大阻力,也是他的痛脚。 “够了!”陈芸将桌上镇纸一拍,豆绿色玉石登时摔成两截,“臣民有倒悬之危,朝廷有累卵之急,尔等不思共度难关,等竟只知内斗,成何体统!” 天子易怒,非同小可,张颖也好,陈功也罢,俱都不敢恃宠而骄,纷纷跪倒,“臣惶恐,死罪,陛下息怒!” 陈芸也不叫他们起来,自点了军务大臣,“秘密传旨下去,收拢各处人马,随时待命。” 众臣一听,不禁骇然,“陛下!” “陛下,使不得啊!” “陛下不可意气用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胜败乃兵家常事,忍一时屈辱方得开阔天空啊陛下!” 私底下骂归骂,但如今的交趾究竟什么状况,没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短时间内再也经不起战火摧残了! “不必多言!”陈芸沉声道,“得失利弊,朕自有分寸。尔等只知讨价还价,可曾想过,大禄会不会答应?” 万一她的假设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呢? 万一大禄真的决心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一定要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呢? 万一使团来,就是故意要挑起战火呢? 身为一国之君,这些陈芸都不能不考虑。 所谓谈判,归根究底,拼的就是国力和狠心。 论国力,交趾远远不及,唯今之计,只有让对方看到交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狠劲儿! 说句不中听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若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交趾敢玩命,但自恃身份的大禄敢么? 陈芸用力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看着外面月色如水,沉静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生要风风光光,死也要轰轰烈烈!” 晚风拂过院中宽大的叶片,刷刷作响,她垂眸看着群臣,脸上呈现出空前的坚决,“多年来朕忍辱负重,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今日,又一统交趾,博得贤名,绝不可功亏一篑!” 活着很难,死却容易。 纵使大禄允许他们效仿高丽,整体投诚,可届时国将不国,她也必然会从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沦为阶下囚,为千夫所指,后世唾骂。 已经看过高处风光的人,怎会甘心窝于泥沼? “若大禄半分不肯退让,朕必要死战!” 陈芸语气中的决心宛若实质,令内阁众人无不胆寒心惊,一时竟无法反应。 唯有张颖,血色上涌,激动得浑身发抖,当即以头抢地,山呼万岁,“陛下圣明!臣誓死相随!” 这就是我追随的君主啊! 这才是值得我追随的君主啊! 张颖的呼声瞬间将陈功等人从震撼中惊醒,几人来不得多想,紧随其后,先后表忠心。 陈芸的目光从他们头颅上一一划过,满意地点了点头,“众爱卿忠君爱国,朕心甚慰。” 她弯下腰去,亲手将众人一一扶起,笑靥如花,语气温柔,“天下初定,大禄又咄咄逼人,可谓内忧外患。诸位阁老一心为国,朕十分感念,适才已派出禁军,亲往诸位府上护卫,保全家眷,如此,诸位可也高枕无忧了。” 众人听罢,俱都变色。 护卫? 只怕是软禁吧! 显然陈芸深知当下情势危急,也知道说出这番要与大禄死斗的话之后,必会遭到部分臣子的反对,所以先发制人,派出亲信控制其家眷…… 对上陈芸双目的瞬间,陈功不禁吞了下口水,本能地视线躲闪起来。 眼前的侄女,确实已经不是记忆中那个柔弱的少女。 她已然成长为成熟的君王,手握大权,杀伐决断,什么亲情、爱情,都不过过眼云烟,随时可以舍弃…… “大人,”八月十六,付虎接到下方来报,立刻找到赵沛和金晖,“昨夜交趾禁军有动静,今日各处也不安稳。” “哦?”赵沛和金晖对视一眼,“他们敢公然开战?!” 若当真如此,反倒叫人佩服! “不像,”付虎想了想,摇头,“只是行伍调动,却不见粮草。” 自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果两军真要开战,先于兵马行动的肯定是粮草! 但现在交趾方面只是将士动了,却没有对应的押送粮草的队伍,所以开火的可能性不大。 赵沛点点头,若有所思,“那就是虚张声势。” 金晖揉着腰腹笑起来,“倒也算有两把刷子。” 交趾权力高度集中,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必然是陈芸亲自下令,她这么做,无疑在向大禄,或者说他们俩传递信息: 可能眼下交趾确实打不过大禄,但我交趾上下不怕死。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么? 见金晖总是去揉腰腹,付虎奇怪道:“大人可是被什么毒虫咬了?” 金晖呵呵几声,也不拿他当外人,竟当场掀开衣服,露出肋骨上好大一片青紫,冷飕飕道:“赵大人对外如何,尚不得而知,对自家人倒颇下得去手。” 昨夜那一肘子下去,差点把他的肠子打断。 多少有点私人恩怨在。 付虎嘶了一声,看赵沛的眼神也有点佩服:瞧着挺斯文,下手真狠啊! 赵沛:“……” 我就打了,怎么滴吧! 付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总觉得哪个都惹不起。 “金大人,将士们日常演练,难免有个磕磕碰碰,卑职这里倒有几样活络油很好用,您若不嫌弃……” 金晖非但不嫌弃,还非常大少爷脾气的说自己不会擦,付虎挠了挠头,只好亲自上手伺候。 金晖一边起范儿,一边对赵沛懒洋洋道:“对手不怕死了,赵大人,如之奈何啊?” 临行前,天元帝给予了他们极大的随机应变的权力,陈芸此番举动也在意料之中,倒不算什么。 只是这么一来,谈判又有的磨了。 赵沛不耐烦看他近乎小人得志的模样,索性起身去窗边擦刀。 这鬼天气,一天不擦,刀身都湿漉漉的。 话糙理不糙,陈芸之顽强果决超乎寻常,这么一来,还真让她争取了一点主动权。 如此一来,大禄势必要接受交趾的还价,但交趾乃小人之国,一朝得逞,必然得寸进尺,若被捏住脉门,难不成日后还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简直荒唐! 在赵沛看来,眼下大禄开的条件就不算苛刻,若再折扣……也太少了吧? 如今交趾是真正的百废待兴,自然一口气拿不出来,少不得分年。 但怎么想都觉得膈应。 若他们一年付不起,大禄就要乖乖等一年;若五年付不起,大禄就等五年。 那要是十年八年付不起,莫非要眼睁睁看着交趾恢复元气? 有这个功夫和耐性,还不如朝廷广开海贸,加派船只前往西方,赚得比不这个又快又多? 不大对劲,赵沛想,有什么地方被自己忽略了。 朝廷,真缺这点东西吗? 非也。 可眼下能拿到手的,除了这点东西,还有什么? 忽听金晖幽幽道:“这里的人啊,还是多了些。” 赵沛擦刀的动作一顿,人? 人! “陛下,”有探子来报,“那个姓金的使者带人出城去了。” “出城?”一听是金晖,陈芸就本能犯恶心,“带了多少人,去做什么?” “呃,”探子犹豫了下,“就十来个随从,带了不少瓜果吃食,还有精致的帷幔,说是在驿馆待得闷了,难得雨停,要出去秋游、散心。” 秋游? 散心? 这个节骨眼? 一定有问题。 陈芸想。 若说要去秋游的是赵沛,那就太可疑了。 但此人行事素无章法,异于常人,别说秋游,就是大半夜引吭高歌,由他做来,似乎也都合情合理…… 见陈芸神色不定,那探子便说:“陛下,据说那位金大人出身高贵,素来讲究,生活中极尽奢华,此次出使光是精美的瓷器茶具和名贵茶叶等就足足有好几口箱子,嫌驿馆闷了,无聊,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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