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件事变得无法求证,那么往往就证明他们最初的猜测是正确的。 也就是说,秦放鹤夫妻二人都出城去了! 甚至可能董芸也参与其中! 什么事会让夫妻二人齐动? 父母,孩子。 秦放鹤父母早亡,宋芙父母皆在城内,所以…… “他那个女儿是不是已经几年没回家了?”胡靖眼皮一跳,忽道。 董门那两个丫头皆是出了名的离经叛道,自小马球场上与男子互殴,长大了又挑三拣四不嫁人,模仿男子写书、四处游荡。 这倒也罢了,以前就算出门也必有个方向,且逢年过节也会派人送回节礼、书信,今年明显有些反常。 胡靖越想越不对劲,两道眉毛都揪了起来。 大狐狸生出来一窝狐狸崽子,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哪怕是丫头,也渐渐长成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 尤峥失笑,“阁老难不成忘了?去岁蕴生出殡,他的外孙女和子归的女儿也都曾……” “你可曾亲眼看到她们的脸?可曾近前与她们说话?”胡靖急切地打断。 尤峥才要说差着辈分呢,他怎好凑近了去看人家未婚女眷的脸,可旋即想到什么,便是一怔。 还真没有! 二人心中都冒出一个猜测,一个很不得了的猜测。 十月末的寒风肆虐,屋里炭盆烧得足足的,冰裂纹木窗半开,冷冽的空气来不及窜入便被熏软了。 鹅毛大小的雪片扑簌簌打在窗纸上,铮铮有声,倒是沁得桌案粗陶瓶中几支斜插老梅幽香更甚。 董春以首辅之身全身而退,又在生前得太师衔,双褒字谥号,得以国礼下葬,声势浩大、荣宠无限。无论认识不认识的,官场、民间皆有人自发送葬。那几日往来人员甚众,浩浩荡荡何止千万? 胡靖也好,尤峥也罢,私下与董门众人交情并不算深,女眷们也是如此。 兼之董娘多年来以修道为由避世,鲜与城内长辈女眷往来,那秦熠也长年在外,如今到底是何模样,不熟的人还真拿捏不准! 所以众人当时只远远瞧见几个以白纱遮面,哭泣不止的坤道,也有二十岁上下的女郎与宋芙举止亲密,便自动以为是她们。 可如今想来,这两家包括董门上下都从未主动介绍过、承认过,至于外围的宾客,多忙着现眼、讨好、攀关系,又怎会招惹女眷? 况且她二人乃未婚女眷,后头一概出殡、迎送大小事宜,皆与她们无干,便再未出现过…… “阁老的意思是……”尤峥缓缓道,“当时她们便已离京?!此番那秦放鹤去接的也正是此二人!” “不错!”胡靖扼腕,连连叹息,懊恼不已。 可惜,可惜啊! 错失良机! 董春一退,庄隐、汪扶风和苗瑞丁忧,胡立宗、汪淙不过尔尔,朝廷内外的注意力就全在秦放鹤身上了,他本人也好,师父师兄也罢,无论谁动,都会引发关注。 唯有女眷! 不在朝野的女眷,去往何地,去办何事,无人在意!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董春突然去世,想必当时也把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董春对那个外孙女的偏爱人尽皆知,而秦放鹤本人又是三代最得意之人,他的女儿于情于理都该随行。 当官当到一定地位后,他们家人的言行举止也都被赋予了浓烈的政治意味。若葬礼时两人都不现身,说不得言官要参秦放鹤一本教女无方、德行有亏。 若朝廷要保秦放鹤,那原本见不得人的计划也势必得曝光,前功尽弃;若不想曝光,秦放鹤的风评、官声则要受损……只能二者相权取其一。 可惜的是,当时的外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全门上下在蒙头办大事,所以葬礼上到底谁来了谁没来,还真没人刨根究底,竟被他们蒙混过关…… 以至于,错失良机! 胡靖越想越懊恼,“可惜啊可惜,若能提前知道他们做什么,你我也好有的放矢……” 如今这般事事慢一步,岂不被牵着鼻子走? 漫长的沉默过后,尤峥试探着对胡靖说:“阁老,其实那秦子归对你我也算恭敬,又不曾似一般晚辈争功,如今他既得陛下看重,已成定局,你我何不顺水推舟,做个顺水人情?” 他们都这把年纪了,就算争,能争几年呢? 可秦放鹤才几岁?把他们的儿子送走都绰绰有余。 如今他们斗得你死我活……说句不中听的,了不起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可过些年自家后辈入朝堂,要面对的岂不是天大的敌人!能有好日子过? 何苦来哉? 胡靖听罢,一言不发,端起茶盏来,不紧不慢抿了两口,然后瞥了他一眼,语重心长,“你糊涂啊,人岂能只看眼前?你我既在内阁,便要为天下臣民计,为千秋万代计……” 似乎触动一番愁肠,胡靖索性站起身来,背着手踱了两步,来到窗边,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风雪叹道: “我观他今日情势,较昔年卢芳枝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既无帝师之名,又无阅历之长,身负皇恩,爵位加身……如今便已如此,假以时日,内阁将成他一人之天下!且陛下宠幸,太子对他也多有敬重仰慕之情,如今他刚及不惑之年,尚未收徒、子嗣未成,便已羽翼丰满,倘或来日广开门派,开山立说、桃李散布,便如虎添翼,将会是何种情形?长此以往,恐有三国时曹阿瞒之能,则江山危矣,社稷危矣!” 曹操之能,曹操何能? 挟天子而令诸侯! 尤峥原本觉得胡靖危言耸听,可细细想来,董门之人自不必说,纵观如今朝堂,清流之中,孔氏、宋氏皆与秦放鹤交好,前段时间孔姿清之长子又与另一名门砥柱王氏缔结秦晋之好,那么王氏便也是秦放鹤的友盟了。 此王氏乃早年琅琊王氏后裔,东晋鼎盛时曾有“王与马,共天下”之名,可见其在贵族之中的影响。 如今纵然没落,却也是根深叶茂、余威犹在。 再说武家,秦放鹤曾力做工研所,因天女散花之故,与将才欧阳青、朱鹏举之流亲近。纵然私交不深,但武人重情,他们本人和后代自然也会顾念三分香火情,哪怕不与秦放鹤沆瀣一气,也必然不会公然反对。 甚至就连曾经卢芳枝之子卢实,余孽金晖之流,秦放鹤竟然也能容得下。 非但容得下,甚至还真就能一个萝卜一个坑,选得那么正正好好塞进去,安顿好了! 不能说他不记仇,但恰恰就是因为他记仇,记仇的同时,却又能以大局为重,才越加叫人觉得可怕。 因为这样的人,很难被挑拨、被离间。 以前只觉得秦放鹤步步为营,可到底是这么多年一步步走过来的,分散开便如温水煮蛙,适应良好。 如今被胡靖一提醒,尤峥骤然回首,将这些悉数堆在一起看去时,才觉惊人。 人无完人,势必有缺陷,有缺陷就会有敌人,但放眼朝野内外,秦放鹤真正意义上的盟友可能不算特别多,但他竟然没有多少敌人! 也就是说,倘或有朝一日他真的在朝堂上振臂一呼,最多有人保持中立,但强烈反对的,绝不会多! 意识到这种可能后,尤峥不禁眼前发黑。 这实在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胡靖转过身来,对着他叹了口气,“故而我今日所言所行,非全因你我二人之故,皆为防患于未然也!” 他不敢说自己没有私心,但这样一个年青而强有力的对手,真的很难不叫人忌惮。 秦放鹤庶人出身,天下庶人、寒门皆视其为暗夜星火,惟命是从; 他重农,推玉米,农人为其立生祠…… 士农工商,他一人便以取得至少七成支持,时至今日,纵然天子起了杀心,也只能防而杀不得! 常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很多时候非不尽力,而是天公不作美,当你尽力完成所有能做的事情之后,只有等待。 等待时机,等待对手犯错,抓住机会一击必杀。 但如果对手一直不犯错呢? 如果对手一直不给你机会呢? 只是这么想,就会觉得这是一件相当恐怖的事情。 因为所有人都会犯错,包括胡靖,甚至皇帝本人。 但有一个特例,秦放鹤。 所有人都亲眼见证着他一步步走来,从十几岁一贫如洗的乡野少年,到如今的肱骨栋梁,地位不可动摇的内阁成员之一,何止青云直上? 回首过去,众人却又惊愕地发现,他几乎没有犯过一次错! 或许也曾有过细微的小的失误,但不足以影响大局,等于没有。 就好像老天对他尤其宽厚,就好像他未卜先知,看一知十,要下脚的每一处都提前丈量过…… 如此种种,令人毛骨悚然。 外行人可能会觉得这个人厉害,但仅此而已。 只有胡靖这些与他同处一个局中,身处同样的处境和地位的人,才能更深刻地认识到这种厉害,是何等可怕。 一个人面对重重危机,趟过层层荆棘,却毫发无损,这可能吗? 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除非他真的是天降紫微星,真的是祥瑞。 面对这样的对手,任谁会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若他不是祥瑞,而是……妖孽呢? 尤铮若有所思,不再言语。 “多年来,陛下对他的宠信已然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你我绝不可轻易言说。”胡靖轻轻拍了拍窗框,那些蓬松的积雪便坠了满地,“若他果然是大忠大义之臣,自该明白利害得失,不计小节,自然不会与你我的后人为难;若为大奸大佞之臣,则我今日之举,可称防微杜渐、未雨绸缪。你我的晚辈与之相对,也是职责所在,死而无憾。” “阁老高瞻远瞩,公而忘私,远非我能及也。”尤铮拱手,又难掩担忧道,“不过我观秦子归毕竟有些牛心左性、儿女情长,虽说这些与官场无关,但他家中只有一妻一儿一女,人口单薄,来日独木难支,倒也不必太过戒备。况且他为人理智冷静,虽有些强势,却也难掩忧国忧民之心、鞠躬尽瘁之意,大约不会背叛家国。” “不可大意呀,” 胡靖肃然道,“女子又如何?远的暂且不提,且看隋时萧皇后作乱,唐时武皇改朝换代,又有太平公主之流群起效仿,另有辽人萧太后、交趾女帝陈芸,不照样搅得天翻地覆?你看看他的女儿,早年就有了战功,得封县君,岂会甘于人后?此番暗中行动,说不得又是一番好大风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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