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口声声什么翰林院的年轻一代,此话一出,柳文韬等人看过去的眼神就多了几分古怪。 这话说的,实在无甚说服力。 翰林院那些人平均年龄也都在三、四十岁了,可秦放鹤呢,今年也才四十三,比好些翰林都年轻呢! 再怎么看都是平辈,到底谁才是年轻一代啊? 胡靖也非等闲,不会顺着秦放鹤的思路去辩解,始终抓住一个点攻击: 要改革,可以,请出陛下的圣旨来! 甚至就算陛下想要大改,也得先行拟旨昭告朝野,由群臣看过了,再行商议,其中不乏因群臣反对而中途夭折的。 没有圣旨,就不算陛下的意思,你们这样,就是先斩后奏!于理不合! 柳文韬等人保持沉默。 虽说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是他们默许,甚至参与了的,但真要说起来,确实于理不合,更像是一场豪赌,赌的就是胡靖和秦放鹤在天元帝心中谁的地位更胜一筹。 赌的就是是否人多无罪。 但也正如胡靖所言,陛下的心意,谁都猜不准,谁也不能猜。 哪怕他老人家之前确实这么表示过,但确实未曾下旨,如果年假期间陛下的心思变了,此事非要追究,便是他们上下勾连、纵容越权…… “恕我冒昧,”秦放鹤收敛笑意,看向胡靖,“阁老真正介意的,到底是翰林院参与一事,还是翰林院分权?” “子归,你住口!”尤峥拍案而起,率先喝道。 太大胆了! 历来官场争斗不休、派系纷争不止,这是众人皆知,也是所有人默认的事实。 但除非生死关头,这种斗争从不会流于表面。 可现在,秦放鹤竟当着众人的面问出来了! 莫非世道真的变了么?如今的新一代都这么来的?尤峥看看胡靖,又看秦放鹤,不禁有一瞬间的茫然,忍不住手捂胸口,掌心出汗。 世人读书,为什么? “施展抱负”“卖与帝王家”,都是虚的,封侯拜相,一句话:当官! 当官,当大官! 夺权! 所有人都知道游戏的最终目的,但所有人也都墨守游戏规则,那就是你知我知,谁都不说。 我们可以相互攻讦,可以相互陷害,但所有人都会默认给对手留一层遮羞布。 但现在,有个不要命的把对手的遮羞布撕了! 他大声,特别大声地宣告:“你有私心,你为了权力!” 太戳心窝子了! 柳文韬、卜温和侯元珍都懵了,隐隐有被影射到。 不是,老兄,你这么说的话…… 以当前形势,尤峥第一个出声呵斥秦放鹤,未必就是完全替胡靖出头,而是被秦放鹤这种近乎乱舞王八拳的打法惊到了,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站出来阻止事态恶化。 眼见胡靖面沉如水,胸口剧烈起伏,尤峥是真的担心闹出个好歹来。 倘或胡靖真有个三长两短,此事必然不好收场,秦放鹤有理也要变成没理…… 一旦胡靖折了,秦放鹤也得完蛋。 而一旦秦放鹤完蛋,董门剩下那群人…… 头疼,注定要被牵连的尤峥极其头疼! 内阁这边的闹剧很快传到天元帝和太子耳中。 太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他看看那木然传话的内侍,再看看波澜不惊的天元帝,深觉自己还有得学。 天元帝捏捏眉心,“让他们过来说话。” 还阁老呢,闹成这样,传出去不嫌丢人吗? 内侍去喊人时,天元帝沉默半晌,竟对着太子笑起来,“瞧见了吧,品级再高也是人,是人就有喜怒哀乐好恶,你自然要视他们为社稷肱骨,但首先,要把他们当成人来看待。” 文官绣禽,武官绣兽,不过也都是披着官皮的禽兽罢了。 斗嘴互骂算什么?纵观历史,朝会之上因政见不合大打出手的官员也不在少数。 太子一琢磨,确实是这么回事,也跟着笑了,“父皇真知灼见,儿臣受教了。” 确实,他一直都觉得那些阁老智多近妖,各个厉害得要命,对方尊重他,不过因为他是太子,而之所以是太子,不过是因为命好,会投胎。 若自己也是平头百姓,考场之上、官场之上,未必是这些人的对手。 所以总是本能地敬重,甚至因敬而生出几分畏。 但天元帝今日这番话,却好似洪钟大吕,一下子在太子脑海中炸开了,犹如拨云见日。 是啊,命好也罢,真才实学也罢,如今孤就是太子!来日孤就是能掌握这些人的生杀大权! 没什么好怕的。 稍后胡靖和秦放鹤到了,少不得各抒己见,天元帝听了也像没听到,只叫他们先别说话,自己则拿了翰林院众人试批的本子来看,也让太子看。 “……嗯,不乏稚嫩之处,然更多赤子心性,诸位阁老也加以修正……” 听着这话,胡靖就能猜到结果了。 他甚至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自古以来,文人失意时多以怨妇自居,如今看来,实在恰如其分。 帝王之宠爱,最是飘渺无形,只要能替他办事、讨他欢心,宠信谁、重用谁,又有何分别? 其中的喜怒哀乐,除了“不闻旧人哭”中的旧人,又有谁会在意?
第266章 风浪(五) 与天斗与地斗,皆不如与人斗。 因为人是活的,纵然你准备完万全,也无法保证对手完全按照你的布局走。 当初秦放鹤一出招,胡靖就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只能被迫招架。 但招架也有招架的章法。 此番看似两人歇斯底里,图穷匕见,其实都各自保留了余地。 胡靖固然不赞同他们的做法,但如果真的想要阻止,完全可以凭借首辅的身份,以未接到圣旨为由,命令众人不许动。秦放鹤方面欲要抗衡,只能将事情过到明面上,正式入宫请天元帝的圣旨。但正值春节,按例不办差,如此一来,事情就闹大了…… 但是胡靖没有,就是因为猜到秦放鹤背后有天元帝撑腰。一旦闹大,谁脸上都不好看。 他私下训斥,软言劝诫,暗中观察,尤峥等人或置若罔闻,或主动、被动跟从的行为,也彻底暴露了各自的立场。 而秦放鹤虽有辱骂官场同僚、前辈之嫌,但却是私下内阁例会时骂的,未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正式上折子弹劾。 你可以说他年轻气盛,可以说他气急败坏,却唯独无法上纲上线…… 双方仍在试探。 天元帝明白这种试探,所以纵然两位阁老公然对骂,斯文扫地,也还愿意接见。 不然,一早撵回家闭门思过去了。 此时一听天元帝这话,胡靖当即跪下,言辞恳切道:“陛下,臣愚钝,未能及时体察圣意,其罪大,愿受责罚。然,臣自问问心无愧,实不能蒙受不白之冤!还望陛下明鉴! 连日来几位阁员皆以秦放鹤为首,口称猜测陛下心意如何,擅自行动,老臣惶恐,因未见明旨,不敢做真,却又念及诸位同僚皆是明事理、分黑白之人杰,岂能乱传旨意,任意胡为?又恐惊扰陛下龙体……故而只好屡屡劝诫,未能及时上奏,此为臣之过。 二则身为人臣,尽忠职守实为本分,岂敢妄测圣意?内阁为群臣之首,若诸位阁员皆率先明知故犯,必上行而下效,倘或来日人人皆揣度陛下心意先行而后奏,势必朝纲不振、法度倾颓,如此视君臣上下为无物,却将陛下置于何地?将太子殿下又置于何地……” 说到最后,胡靖双目泛红,一双老眼泪光闪烁,抬头看了天元帝一眼,再次深深拜下,额头触地,“老臣有罪,当罚!然是是非非,还望陛下明察啊!” 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很容易博得怜悯,尤其一位之前尚可算勤勉的老大人如此哽咽自陈,则更令人动容。 秦放鹤也不例外。 动容之余,他也终于意识到一个一直以来被自己忽视,或者说被整个师门忽视的问题: 他们轻敌了。 胡靖固然不如曾经的方阁老、卢芳枝、董春,但他能爬到内阁首辅之位,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纵然此番己方抢占先机,他也未必没有翻身之法。 便如此时: 你骂我贪图权力、不舍分割,我却可以当着陛下的面痛陈你结党营私、揣度圣意、滥用职权。 胡靖方才所说的每一句,七分真,三分假,他没有完全把自己摘出去:我确实发现了,也怀疑了,也劝阻过,但所有人都联合起来说是陛下的意思,我愚钝,我无用,不能当机立断,所以一直拖延到现在…… 身为内阁首辅,被下面的阁员联合欺瞒、试图架空,我无用,我认了,但你们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更可怕吗? 我有罪,但罪只占一,认罚。 但你们有罪,却可占七分,更该罚。 事实如此,太可信了。 那么剩下的两分罪呢? 秦放鹤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也跟着跪了下去,心服口服,“臣有罪。” 我有罪,有错,错在这些年顺风顺水,太过大意、轻敌。 错在以为封建王朝的压抑之下,可以持续讲信任。 错在……我太着急了。 剩下的两分罪,是陛下。 幕后推手,也是陛下。 当初自己提建议时,天元帝没有猜到有私心吗? 猜到了。 他身为帝王,庞大王朝的实际操纵者,不知道权力交接干系重大,需要尽快落实到纸面昭告天下吗? 他知道。 那么他为什么不做?为什么只口头默许,不赞同,也不反对? 他故意的。 天元帝最大限度地为自己留了余地,然后用这份游刃有余,挨个狠狠敲了每个开始翘尾巴的大臣的天灵盖。 秦放鹤,你资历不浅,难道不知道任何变动都要过明路么? 朕没有反对,但也没说好不是么?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就直接去做了? 内阁其他人最初并不知道,可为什么,现在他们都半点不怀疑,便跟着你做? 你们是要做朕的主么? 胡靖,你资历更深,也在一开始就知道不合规矩,既然如此,为何不立刻上报? 你没有上报,无非是想使苦肉计,待到今日闹大,做出一副“老臣已尽全力,但他们勾结成片,无计可施”的假象,想让朕发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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