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人更亲命人搬出陈酿,又起头行酒令,气氛瞬间被推向高潮,好似所有人都集体忘记了方才发生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又过了会儿,各家在外打探的心腹陆续回来复命,有打听到的,也有没打听到的。 消息灵通些的,隐约听说前脚胡靖昏厥,后脚秦放鹤被罚俸,便是猜也猜出二者关联:必然是两虎相斗,陛下随意表态,暗示事情就此打住。 众人听罢,心中越发百感交集,再与阿芙等人交际时,态度便更加真诚而热络了。 胡靖贵为首辅,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又是那样的年纪,一朝昏厥非同小可,陛下竟如此轻轻揭过? 那秦放鹤出仕甚早,名下有御赐宅院、田庄无数,还单独有一份伯爵供奉!逢年过节,各处赏赐也不曾少了他的。 且因“六元公”的名头,频频有人来求字、刻书,每年光过明路的润笔费便不下万两…… 他哪里就瞧得上那点儿俸禄了! 这样的惩罚,跟没有有何分别! 陛下心中,果然还是看重他的…… 不消片刻,阿芙母女便再次成了宴会焦点,连带着董芸母女也不曾清闲,风头一度盖过主人。 阿芙是越到关键时刻越清醒的性子,觉得不妥,便向阿嫖使了个眼色。 阿嫖立刻借口更衣,在后面见到了今日赏花宴的正主刘凌,“郡主娘娘,今日家中琐事叨扰,搅了您的清静,实在惭愧,家母特意打发我来谢罪……” 且不说今日上前攀谈众人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任何时候宾客盖过主人家的风头均是不妥,于情于理,她们都该有所表示。 刘凌的外祖母才是先帝公主,按规矩,到她这辈爵位递降,最多不过县主。不过刘凌本人颇擅察言观色,极得天元帝喜爱,破例使承袭上一代爵位,方才得封郡主。 刘凌并不以为意,反而很亲热地拉着她的手笑道:“嗨,这算什么,我若喜爱清静,便不开宴饮了,你也忒小心了些。” 简单几句话便透出亲近之意,阿嫖顺势笑道:“郡主宽宏,我们却也不好不知礼数……不然日后怎么再来叨扰呢?” 刘凌闻言大笑,转身对乳母和心腹婢女道:“听听这皮猴儿,人还没走呢,就惦记着下回了!” 她身边的掌事婢女闻弦知意,立刻凑趣儿说:“郡主也不比县君大几岁,分明是同辈人,何苦这样生分。再者说,若非郡主您下帖子,县君哪里就能来了?” 刘凌佯怒,“这么说,还是我自己招的?” 说得众人都笑了。 阿嫖跟着笑了一回,便听刘凌道:“说的也是,我不过痴长几岁,你也是县君之尊,父亲又是伯爵,何苦这样生分!” 阿嫖一听,当场起身行礼,“既如此,我就斗胆喊您一句郡主姐姐啦。” “好好好,”刘凌极高兴地将她拉过来,亲亲热热坐着说话,“我家中只有兄弟,并无姐妹,十分乏味,如今总算多了个伶俐的妹妹……早便听说你弓马娴熟,不逊儿郎,待下月天气转暖,我再开马球赛,你可不许不来啊。” 阿嫖满口应下,又顺势夸董娘的球技和骑术,刘凌便叫一起来。 两人都是爽利性子,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意思,又说了好一会儿,直到前头有人来寻,这才散了。 待阿嫖离去,刘凌才缓缓收敛笑意,歪在软榻上不说话了。 她的乳母见状,亲调了一盏荔枝蜜与她,“有日子没见您这样畅快说话了,那位县君,瞧着也是个剔透人。” 刘凌接了荔枝蜜,却也不吃,只用雕花镂空银柄小勺随意拨弄两下,便又放回去,闻言失笑,“秦阁老一手调教出来的,能糊涂到哪儿去?便是她娘,那位宋夫人,也不是简单角色。” 那掌事婢女听了,试探着问:“那马球赛……” “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办得更好。”刘凌笑道,似乎又涌起无限斗志,“她们的帖子我亲自写。” 她虽身负皇室血脉,但皇族之后还少吗?昔日比她更尊贵的皇子、公主之后又不是没有,如今又怎么样了呢?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莫说区区郡主,便是公主,倘或不得宠、恶了上头,活得还不如得脸的太监体面! 权力,恩宠,唯有这两样才是真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陛下在,她是郡主,可来日新君继位呢? 郡主没有实权,郡马仕途有限…… 秦放鹤出身草芥,如今为新贵;她虽出身皇室,这一支却依然没落,便是旧贵……当下正值新旧交替,来日究竟以谁为尊,且说不准呢。 回去的路上,阿嫖详细地将自己与郡主刘凌交谈的每句话都转述了,“母亲,刘凌倒颇可交。” 其实真要说起来,刘凌颇有些看人下菜碟。父亲入京、入仕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可刘凌却一直旁观,直到前几年父亲入阁,她才开始逐渐与母亲接触……也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阿芙笑着摸摸她的头发,“郡主既说与你投缘,也是你的造化,大方行事即可。” 郡主没有实权,刘凌这一支打从上头就断了,她几乎完全依仗天元帝和太子鼻息生存,交际起来,倒不担心招惹上头忌惮。 但她毕竟是郡主,贵为皇亲,总有些外人够不到的渠道和好处…… 晚间秦放鹤归来,瞧着倒是一身轻松,阿嫖抢着给他递热手巾,“父亲可去见过师公?” 秦放鹤失笑,坦然道:“不光见了,还挨骂了!” 老爷子给他训了一顿,当场写了请罪文书,亲自送入宫中。 师父,师父,没有亲爹就是父,“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这两样,汪扶风算是都占全了。 当徒弟的闯了祸,不管皇帝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汪扶风必须先行请罪,方能不落人口实。 母女二人便都笑了,又说胡靖卧病在家,好些朝臣都送了慰问礼,咱家要怎样? 秦放鹤一抖袍子坐下,“咱们都不去,且等等,看柳阁老如何行事。” 尤峥在此番斗争中意外表现出中立的趋向,但他与胡靖毕竟有旧交,总体而言,肯定偏向后者,这次又暂代首辅之职,势必又惊又喜又惶恐,肯定会亲自过府慰问。 而卜温、候元珍资历尚浅,暂时不值得信任,不做参考。 倒是柳文韬,十二分老奸巨猾,若自己没被罚俸,说不得他还真就亲自过去了;可现在天元帝罚了自己,他品出上头的意思,大概率不会亲自去。 胡靖虽然是秦放鹤气病的,但外头的人不知道呀,那么他与胡靖便只是单纯的前后辈同僚关系,自然要跟着柳文韬这个前辈走…… 大约半个时辰后,秦猛过来笑嘻嘻报信儿,“柳府有动静了,去的是柳阁老的心腹和府上大管事。” 秦放鹤朝阿芙努努嘴儿,“我说什么来着?” 柳文韬的个人心腹,这算私交;柳府的大管事,算是对外的体面流程,里子面子全有了。 阿芙娘儿俩莞尔,当下也这么安排下去,让秦山亲自带家中大管事走一趟。 秦山曾当街帮秦放鹤挡过刀,私下又常常“七哥”“七哥”地喊着,世人皆知地位不一般,他去,任谁都挑不出错儿来。 尤峥确实亲自去探望胡靖了,两人见面,不免有些尴尬。 对付秦放鹤这一出,算两人联手,可临了临了了,胡靖倒了!便宜了尤峥! 胡靖心中不免窝火,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对尤峥勉励道:“这半个月,就多劳你分担了!” 半个月,就半个月! “奉平啊,”尤峥稍显局促,本想宽慰几句,又觉得此情此景,说什么都有得了便宜还卖乖之嫌,只得叹道,“陛下到底看重你,这是担心你的身子呢……”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胡靖更憋气了。 依天元帝的性子,什么叫看重?是一天都舍不得不使唤你,你想致仕,都几次三番驳回,往死里用的,那才叫看重! 说明你就是这么能干,朝廷一天离了你就不成! 可自己呢?不过区区晕厥而已,当时在宫里太医就几针救过来了,也没怎么样,偏陛下一道旨意下来,非把自己按在家里修养半个月! 这说明什么? 在皇帝心里,至少半个月之内,有你没你,干系不大…… 接下来几天,尤峥倒是日日去胡府,每每拿朝政之事请教,胡靖见他恭敬不减当初,心里倒是略略好受些。 转眼到了正月末,交趾那边的消息如雪片般飞来: 自天元四十九年,陈芸自尽之后,交趾便在赵沛和金晖等人的有意引导下陷入内乱,至今已近六载。 这六年间,交趾内部战火纷飞,处处割据,又有吴哥趁火打劫,民不聊生,无数交趾军民死于战火、疫病。 期间,大禄一直避免卷入纷争,陆续接收了数十万交趾难民,然后便停止了对国内的输送。 交趾底层人的顽固、顽强超乎想象,外来人口太多,很不利于分散消化,一旦让他们聚堆,很容易生出不切实际的念头。 所以对于后面那些归化认同感不那么强的交趾人,便由驻扎在交趾东南部的大禄军队帮忙集结、救治,并资助粮草和部分兵器,然后鼓励他们与入侵的吴哥军战斗。 “夺回你们的领土!” 大禄驻军这么说。 交趾残存的军民群情激愤,深以为然,一批又一批冲锋上去,又如刀割稻穗般,一批一批成片倒下。 持续数年的战争让所有人都从震惊到麻木,甚至几岁的孩童也开始在长辈的教导下尝试使用兵器。 当大禄的孩童还在父母长辈怀中撒娇时,交趾的同龄人已经在学杀人了…… 直到天元五十四年冬,交趾终于大体结束内战,并赶跑了入侵的吴哥军队,但……交趾基本也完了。 那个全盛时期曾经拥有数百万的国家千疮百孔,如今民口已然不足百万,而剩下的几十万人之中,具备有效战斗力的男丁几乎死绝,剩下的几乎全是老弱妇孺,以及周边国家留下的部分混血遗孤。 甚至就连这些人,也还在遭受疾病和饥荒,随时可能死去。 大禄驻交趾驻军方面发来急报,请问接下来该如何。 “现存百姓几无生产能力,且又有孩子兵,几无正常生活之可能……” 看到奏折后,秦放鹤不禁一声长叹。 这种情况,前世今生他的祖国没有遭遇过,但他并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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