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有“秦熠、陆蓉”大名的新书是阿姚和冉壹散衙时,一并带回的,秦放鹤还特意给两人办了庆功宴。 席间大家都喝了点酒,散席时微有醉意。 私下姐弟俩说了许多要命的话,阿姚便别有深意地叹道:“若是姐姐你亲自撰写的就更好了。” 不知情的人听了,只以为是想让阿嫖动笔,但阿姚说的,却是地圆说。 他曾看过姐姐带回的外文书籍,也听过对方罗列的种种论证……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席间二人吃了不少烤肉,腹内热气翻滚,更兼酒气上涌,此时都坐在暖阁外的廊下消遣。冷风吹在微微发烫的面颊上,分外惬意。 阿嫖才要开口,忽然起身,她的动作似野猫般迅捷轻盈,很快来到拐角处,一把从廊柱后抓出来一个人,“无极?” 冉壹面上涨红,分外尴尬,“我,非我有意偷听,我见你们席间多吃了几杯酒,想着给你们送醒酒汤……” 他手中的托盘内放着两盏玫红色的甜汤,因方才阿嫖的动作,已然洒了些出来。 阿嫖失笑,“有劳。” 她没有伸手去接,冉壹迟疑了下,还是走到阿姚身边,才要将那两盏醒酒汤端出来,就听阿嫖道:“阿姚,外头冷,进来说话。” 她叫的虽是阿姚,可眼睛看的却是冉壹。 冉壹没得选。 稍后三人在暖阁内落座,短暂的沉默后,冉壹开口赌咒发誓道:“此事我不会对外透露半个字……” 话音未落,阿嫖就轻飘飘道:“父亲知道。” “啊,”冉壹立刻改口,“那么天圆地方就一定是错的。” 阿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否认天圆地方,就等于否认天子中心说,而否认天子中心说,就意味着华夏数千年来流传至今的“君为臣纲”“君权天授”是假的。 这是足够杀头的大罪! 冉壹毫不犹豫地点头。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师父,既然先生这样说,那么就一定是对的。 一通则百通,此时此刻,冉壹脑海中那些曾经无处归置的零星碎片也都似被飓风卷起,被无形的大手操纵,迅速串联起来: 郡君近几年与董苍往来甚密,而董苍是司天监的人,按理说,他应该是天圆地方最忠诚的支持者。 但既然郡君本人如此,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董苍…… 另外,先生一直以来所主张的“仁”,不同于诸子百家中的任何一种,甚至他所主张的引进、改良作物,提拔翰林院,修路等举措,也都与世俗规则微妙的矛盾着。 但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 如果天子不再是宇宙中心,如果天子本来就不该是万物主宰,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莫名的颤栗骤然出现,裹挟着酒气沿脊骨一路疾行,贯穿了冉壹的四肢百骸,最后直冲天灵盖。 这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大彻大悟。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有那么一瞬间,乾坤颠倒,冉壹丧失了呼吸的本能,巨大的耳鸣声回荡在脑海中,震得他眼前发黑。 冉壹好像陷入了某个神奇的空间,身体不受控制地下滑,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令人眼花缭乱、胆战心惊的筹谋和忍耐。 无数信息碎片争先恐后涌入脑海,相互交织、融合,衍变为崭新的结论。 他忽然明白了某次听师兄兼好友口中感慨过的“还不是时候”,究竟意味着什么,也福至心灵,窥见了先生这么多年来,在农耕、经济等方面努力背后蕴藏的深意一角。 至少目前为止,这种论断,谁提谁死。 而法不责众,只有数目最庞大的芸芸众生,自发地产生进一步探求的欲望,由欲望自然地流淌出疑问,由疑问诞生追寻真实的渴望,再将这种渴望付诸行动…… 那时燃起的便是燎原之火。 冉壹又后知后觉地记起,甚至可能秦放鹤曾隐晦地提到过,芸芸众生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自主地寻求自由和权利,一是被压榨到极致,走投无路,自然而然激发出渴望求生的本能,想方设法推翻暴政; 二是经济文化丰富到一定程度之后,现有的制度和规则已经跟不上他们对于更高层次精神的渴望。同时科技的发展和对外的交流,思想的碰撞,各种东西相互结合下,必然会诞生出新文化、新思潮,而这种思想上的根本转变又将反馈到经济和政治当中。 经济政治文化就像是最稳定的三角形,它们的发展并不同步,但是当其中一点或两点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会本能地寻求稳定,要么成功带动落后的那一点进步,要么被落后那一点拖回去,再次重归平静。 一拖二的成功率极低,所以秦放鹤花了半生铺垫,让经济先行。 现在,经济的蓬勃带动文化。 一切都在朝着不可知的未来狂奔而去,当文化也与超前的经济并肩而行,那么三角形的第三角:政治,无论情愿不情愿,都会被强行带到相匹配的阶段。 这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谁也无法阻挡。 只要足够有耐性,或许不必有牺牲,而他们要做的,只是在幕后推一把,再推一把……
第279章 落定(十一) 犹如饥肠辘辘的旅人被奉上饕餮盛宴,每一道菜肴都极尽美味,但不等冉壹品味完毕,下一道早已被端上来…… 很快,冉壹的大脑便微微发胀,产生了某种酷似饱餐后的晕眩。 他好像有点被噎住了。 师姐他们何时离开桌边的,冉壹不知道。 手边的茶水何时凉的,冉壹不知道。 秦放鹤何时来的,他也不知道。 直到对方亲自端起茶壶,为他换上热茶,清澈茶汤潺潺作响,冉壹如梦方醒,慌忙起身,“先生!” 阿嫖姐弟二人已经去旁边的榻上对坐手谈,时不时低声交谈几句,玉质棋子落下的声音清脆可闻。 听见这边的动静,姐弟俩俱都抬头望来,眼底泛起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 秦放鹤向下压了压下巴,“有什么想问的?” 冉壹顺势坐下,张了张嘴,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再次袭来。 他的眼前仿佛被迷雾充斥,心跳却是那样快而猛烈,充斥着兴奋和忐忑。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先生与旁人不同,但究竟如何不同,却说不出,只是模糊的轮廓。 直到今日。 现在回想起来,他甚至分辨不清方才的“偷听”究竟是真的巧合,抑或是师姐、师兄蓄谋已久…… 但无论哪一种,给他带来的震撼都不会改变。 冉壹平生第一次窥见了某幅宏伟蓝图的一角,仅仅只是一角,便已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巨大冲击,像极了某年他外出赶考时错过宿头,在城外将就,半夜无眠,睁眼就被浩瀚的星空摄去全部心神…… 那种磅礴的,浩荡的瑰丽。 这是一种与当下的君臣之道,甚至是古往今来的“恭顺”“忠君”全都背道而驰的,堪称大逆不道的流派。 极其大胆,但又极其微妙地击中了冉壹的内心。 “那么我先问你好了。”见他久久不语,秦放鹤忽出声道。 冉壹脱口而出,“先生请问。” 秦放鹤缓缓眨了眨眼,一挑眉,“今你驾车疾驰,前方左右两道,左道有一摔倒老妪,右道有二啼哭童子,皆不可动,你当如何?” 冉壹下意识跟着想,老妪?童子? 先生高瞻远瞩,断然不会随意出题,一定在暗示甚么。 老妪,老妪,指的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们吗? 那么童子,便是我?或者说没有固定对象的下一代? 是了,如此鸿图大计,单靠一代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完成。 先生是在让我取舍? 抑或是…… 但我又有何资格取舍呢? 前人胜我良多,后人亦有无限可能,我凭什么…… 眼见冉壹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五官都要纠缠在一起了,阿姚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无极,刹车,刹车啊……” 父亲又在捉弄人了。 冉壹整个人都僵住了。 啊? 刹车? 善意的轻笑自对面传来,冉壹僵硬抬头,就发现自家先生眼底沁满戏谑。 冉壹:“……” 不是吧? 秦放鹤突然伸手,在他脸上用力掐了下,心满意足道:“年纪轻轻的,板着脸作甚?” 孩子太严肃了,这不好。 冉壹嘶了声,终于回过味儿来,陡然间生出一点无奈。 这算什么嘛! 不过这么一闹,他确实紧张不起来了。 “治国跟做人做菜是一样的,”秦放鹤浅笑道,“一味文火松弛不行,一味猛火紧绷也不可取,讲究的是劳逸结合、松弛有度。” 很多时候换个心情,换种角度,或许难题就会迎刃而解。 为官是世上压力最大的工作,没有之一,要想长久,必须学会自我调节。 冉壹揉揉脸,喝了口热茶,心神逐渐归位,“先生以为,何为民,何为君?”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秦放鹤悠悠道。 此言出自《荀子·王制》,源自孔子,是所有读书人的必选书目,冉壹自然烂熟于心。 “庶人并非单指白身庶人,”秦放鹤进一步说道,“我曾是庶人,你也曾是庶人,甚至你我有朝一日,也可能重归庶人。” 他用手指在半空中虚虚画了个圈,“士农工商,但这种阶层并非一成不变 ……纵然你我如今风光无限,归根结底,不过沧海一粟、恒河之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冉壹大致明白他的意思,但君呢? 君并不在士农工商之列,就好似跳出六道轮回的谪仙人,也能一概而论吗? 今天的谈话委实胆大包天,若冉壹不是秦放鹤的弟子,他是决计不会讲的。 因为随便挑出其中几句,落到有心人耳中,都够九族喝一壶的。 但现在,不怕了。 因为冉壹本人和他的亲人,亦在九族之中。 步入中年之后,秦放鹤的声音越加低沉,饱满厚重,此时语调不曾抬高,语气不曾加急,但说出来的话,却重若千钧: “你忠于谁?” 当然是陛下! 冉壹差点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不对。 不对,若我忠于陛下,那先生呢? 他曾忠于先帝,如今新帝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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