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辇悠悠行进,暴雨肆意滂沱。 她伸出手,试图接些雨水在掌心,感受万物最后的美好。 那雨点似有半颗枣子那么大,叮叮咚咚敲击在手上,很有重量,砸得手心发麻。 她许是太愤愤不平了,又过于悲观,总觉得自己此番出宫注定命不久矣,不禁在内心感慨皇家的冷漠无情,感慨自己命运的悲惨…… 忽然,一阵掩盖在暴雨之下的哭声,打断了她消极的思绪。 她挑起眼眸,端坐宫辇中高高在上,恰好与一位怀中抱着孩子的母亲视线相对。 女人的年龄看起来不大,与宋辞在现代的真实年龄差不了许多。 她怀中抱着一个,身边带着一个,小童双手攀在母亲身上,半藏在身侧,怯生生地看着宋辞,被淋得像是打湿茸毛的鸡崽。 母亲在为怀中啼哭的幼童遮雨,见其面色涨红,哭声微弱乏力,不知是染疾还是饥饿。 宋辞缓缓放下湿漉的手,任由冰冷的水珠顺指尖滑落。 宫辇在前进,景象徐徐展开…… 因街路被清理出大片的坦途,使得灾民们只能堆挤在两侧。他们站立的为少数,绝多半非卧即瘫,周身无力,两颊凹下,面如菜色。 好些的能藏在屋檐下避雨,其余流离失所,身染重病,面对命运的摧折无任何反驳余地,天上下雨接着,下刀子也得接着。 从前总听说,幸福千篇一律,苦难各有不同。 今日目所能及的一躺一卧,一倚一坐,姿态各异,而他们的背后,每个人都足以展开一篇多舛的故事。 老翁,老妪,男儿郎,女娇娘,少年少女,孩提婴童…… 他们是谁的父母?是谁的挚爱?又是谁的子女? 甚至有些人早已死去,不得安葬。有的家人守在身旁悲痛欲绝,却无能为力,还有的全家皆灭于灾疫之中,血脉终结,再无传承。 一路上,所见,所闻。 躺的,趴的,瘫的,倚的,死的,活的…… 哭声,痛吟声,祷求声,辱骂声,不绝于耳。 东边悠荡着怀中孩童,笑着哄道:“乖乖不哭,不哭了,娘知道孩儿难受,很快就好了,乖哦……”强颜欢笑,笑着笑着,思绪搭在另一根线上,莫名就又哭了。 南边躺着翻来覆去折腾的男子猛然起身,一声呕吐,稀如清水般的秽物倾泻而下。 “他爹!”“爹!您怎么了?”身侧两人拖着病痛挣扎爬起,顺着男人的后背。 男人吐过后,眼珠发红,鼻涕泪水被迫留下,边咳嗽着边道:“又吐出来了!早知道不吃那碗施粥,留给你娘俩就好了!” 北边妇人咽了气,身边仅存不多的家人跪在旁边双掌拍地,哭嚎震天。 “你死了我可怎么活啊!你就这么去找老大了!我和老二老三你就不要了吗?你好狠的心啊!” “娘!”“娘……你不要死!” 这边未平,那边又起,远处男人对老人和孩童拳脚相加:“叫叫!叫什么叫!都是拖累货!再烦老子,老子饿急了把你们给吃了!” 一张张面孔,一幕幕遭遇……宋辞远远望过去,只觉一层乌团笼罩在京城上空,死气沉沉,压得百姓永不见天日。 所过之处与他们对视,浑浊的,麻木的,漠然的,愤嫉的,怀恨的,无辜的,懵懂的,黑白分明的…… 病者在叫惨,孩童在喊饿,好些个头发雪白神志模糊的老人跪在她面前,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无助到极致便是虔诚。 众生万象尽收眼底,宋辞鼻腔一酸,眼眶顿时湿润。 这到底…… 到底是什么人间疾苦! 或许在那时候,她彻底忘记了自己方才还耿耿于怀的怄气,忘记了怨恨命运的不公,更不敢慨叹自己受尽苦难。 她无法代替旁人的苦难,但为苦难动容,至少人性未泯。 也正是在走进其中,宋辞才恍然大悟。 民间百姓才不是要什么皇族血脉主祭。 他们只是想让那高坐明堂不染尘杂的人们出来看看,亲眼看一看他们的子民,亲眼看一看这人间炼狱…… 可惜宋辞并不是公主。 她只是羔羊。 那一刻,头上的凤冠无比沉重,身上华服刺绣滚烫…… 怎么办? 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深重的无力。 比起被迫与章家定亲,比起生意惨淡,比起遭人为难,比起情情爱爱…… 这一次,尤为无力。 “停下!” 她命令宫辇停住,缓缓走下,双手奉着玉圭,高举在身前。 身陷雨中,没了庇护,雨势才能感受的更为直观。 上苍从不为谁的顿悟而心慈手软,愈发起劲儿地摧败打压她的一腔锐气,砸垮她的一身傲骨。 她在众人不解或震惊的视线当中,一步步走在雨中,从承天门前直到玄武街通天台。 一路上铺面尽毁,繁华不再,夸张到连生得细嫩些的树都被掳光了叶子和树皮,何其惨兮! 三步一尸,五步堆骨,她可谓是真切的见识到了。 死者固然凄惨,活人更为煎熬。 她身为一个无信仰人士,从未那么的期盼过世间存有神明,期盼祭祀能够应验! 登上通天台,万民共同匍匐拜于她脚下。 上祈皇天大帝,日月星宿,司中司命,风师雨师,下拜五岳山林,四海川泽,万物生灵…… 辅祭做法,念念有词,宋辞于祭台跪拜,水点打在脸上顺势垂落,不知是雨还是泪。 她奉玉圭在头顶,合起双眼…… 上苍啊,如若有知,请您看一看你的子民吧。 生老病死为无可避免的常态,可这天灾人祸,哀鸿遍野,生灵涂炭,真的是您想看到的吗? 他们何其无辜?何其可怜?您给予我看到的机会,却为何不给我拯救的能力? 生而为人的悲哀,便是任由苦难降临,却自知无可抗衡。 宋辞宁愿此生再不大富大贵,哪怕用自身寿命去交换,祈求您的垂怜!救救这天下,救救苍生吧…… 此刻,无分高低贵贱,无分长幼尊卑,万民一念,万念归一。 不远处,灾民当中负手而立的男子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听闻跟班询问道:“头儿,染病之人穿过的衣物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动手?” 男子想了想,摇摇头:“算了。” “可咱们都这样了!那皇帝老儿……” 话还没说完,男子打断道:“她不是公主。” “啊?” “也是个可怜人,放过她吧。” —— 祭祀毕,宋辞心思沉重地从祭台退下来。 刚走到最后一道台阶,还未完全沾到地面,内侍便忙不迭地跑来告诉她:“殿下,您从染病之人中间穿过,虽相隔甚远,但难保不会沾上病气。” “宫中贵人众多,圣上龙体又一顶一的金贵!若是染病那可不得了!” “所以,还请您先在宫外避一阵子,待确认无恙过后,奴才再迎您回宫!” “宅子都安排好了,无人打扰,身边伺候的人也伶俐,您看……” 宋辞笑笑。 连宅子都提前备好了。 果然,自她出来,他们就没打算再让她回去。 不过这样也好。 她一对眼眸前所未有的明亮笃定,深谙情理,从容灵慧,通晓古今。 面纱之下的唇瓣轻轻开合,一字一句清晰道:“我不回去了。” “啊?什,什么?”内侍似没听清,又似不相信。 宋辞再次咬紧字字句句,重复着:“我,不回宫了。” “永远都不回去了。” “我要留下赈灾。” “是成是败,至死方休!”
第184章 祭祀大典结束, 宋辞住进了皇帝为她备好的宅邸里面。 她乃自愿,恰好又遂了某些人的意。只是不知经过内侍们的层层转达,会不会添油加醋扭曲她的想法, 惹得皇帝不满。 宫闱之险恶, 向来不乏别有用心,若放在从前,肯定够她困扰一番。 现今沦落至此, 连活到哪天都未成定数,宋辞懒得去想,也不屑去想,态度上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她先是屏退了贴身侍奉的丫鬟, 随后又将禁军们都赶到了外院, 免得瞧见了心烦。 反正有古今二十余年的生活经验,独立居多, 受人伺候鲜少,不需要丫鬟婆子也能照顾好自己。 于是, 看似风平浪静的度过两三日,心态渐渐沉稳下来,身体也没有出现疫病相关的症状。 医官院的人每日都会登门, 在院落各处燃熏药烟, 蒸煮衣物碗盘, 佩挂药包, 还熬出两份黑漆漆的药汤子, 内服用,外浴泡, 可谓多管齐下。 宋辞将身子浸在充满药汁的温池中,心中不禁感慨。 纵使是医疗手段落后的古代, 对抗疫病亦有一套完善的方法,思路清晰,有条不紊。 只可惜人力物力有限,无法让所有百姓都得到相同的待遇。 如果能将医治预防广泛用于民间,想来也不会演变出今日这番惨烈的局面了。 想罢,估算着时辰差不多了,婀娜白皙的美妙躯体从药浴中站起身。 湿漉精致的一对纤足先后迈出池子,踩在石质边沿上。水渍滴滴答答砸落至地面,将浅灰晕染成点点黑褐色,随着步伐蔓延生花。 她舀了几瓢洁净的温水,冲掉肌肤上余留的药汤,随后裹紧柔软的绒巾,抬手将长簪抽出……顿时,高高盘起的发丝倾泻而下,如绸缎般安静顺滑的披在身后。 经近年间的娇养,往昔的边境小厨娘,如今俨然一副天之贵女模样。 乍望去,有衣饰和气度的加持,不知情的恐怕还真会当她是所谓的公主,顶礼膜拜。 可这宅邸内外尽是皇帝的人,她们了然她的出身,听说过事情的来龙去脉。 所以这些丫鬟婆子并不真心待她。 无非碍于礼法,敬着她也臊着她,当她是株长在金銮殿上的狗尿苔。 当然,宋辞对她们也没好到哪去。 碰上这种头脑拎不清的人,拿主子的身份往自己脸上贴金,侧目冷眼这个,唾弃鄙夷那个…… 宋辞谈不上生气,只觉得乏味可笑。 她一没用下作手段,二没抢旁人的东西,对这见鬼的“福气”更是避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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