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他们为了不引人注意,走的全都是山路,雨势渐收,但是道路因为一夜大雨侵袭,到底是十分泥泞难走,行进的速度不够快。 而他亲自捆起来带在马背上的谢玉弓,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了。 谢玉弓一醒来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发现自己的手腕被绑着,竟然不管不顾地从马背上翻了下来。 在地上滚了几圈,躲开后面急奔的马,满身泥水地站起来之后,双手还未解开,便撒腿就跑。 他必须尽快回去找白榆,他不能将她一个人扔在那里,她有心癫之症,她不能再受任何的刺激! 只是谢玉弓再怎么会飞檐走壁,在双手被缚的情况下,也不容易在急奔时保持身体平衡。 况且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段洪亮为了快速撤走,已经将带来的精兵分流,他们这一拨只剩下几十人。 他发现谢玉弓不要命地翻下疾驰的马匹,就立刻掉头来追了。 很快几十匹马便将谢玉弓团团围住。 黑云如暮,低低坠在人的头顶,马匹上的精兵纷纷亮出了武器,他们只听段洪亮的命令。 谢玉弓满身狼藉,湿透的长衫包裹住他的宽肩窄腰,微微躬身的姿势如蓄势待发的箭矢,他在雨幕之中微眯双眸,他竟将周遭阻拦他之人“视若仇敌”。 “玉弓,莫要糊涂,此时若是不跑,待被捉住即便不死,也会受非人折磨。” 段洪亮已经被气到面色发青嘴唇发紫,此刻若是开口,定然是“断绝情义”的冲动之言。 这个恭王对段洪亮有多么重要,梼杌最是清楚了,吵嘴是吵嘴,但是万不能让他们甥舅两人真的“断绝情义”。 梼杌最是了解他,只好代替他开口劝阻。 “当初皆是因为你母妃糊涂,段氏一族的下场你也知道。” “这世间情爱是穿肠毒药,你难道还未将你母妃的错误引以为戒吗?” 梼杌向来言辞温和,总是装着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 但此刻也是动了真火,因此冷音伴着冷雨,敲打在谢玉弓的头顶,十分赤裸无情。 只可惜谢玉弓满心焚烧的大火,是这漫天的雨幕也浇不灭的“天火”。 他毫不犹豫地反口道:“她不是安和帝!她绝不是那等寡义无情之人!” “三舅舅,”谢玉弓看向了段洪亮说,“我不牵连你,你让我走!” 一句“不牵连”对段洪亮来说简直是诛心之言。 他带着兄弟们一起,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把各自的三族架在火上炙烤,才擅离边陲不远千里来助他劝他,结果落得一个“不牵累”! 段洪亮气得当场就要背过气了,梼杌连忙厉声道:“可她比安和帝还要危险,她是太子谢玉山的人,她在回到我们营帐之后到处探看,将我们的虚实全都探看清楚之后才脱身,你竟然还不明白,她是假意回到你身边吗!” “否则她在这个当口离开又是为何?除了将我们的人数和驻扎地报告太子,还能是什么?!” “你此刻回去,同自投罗网有何分别!” “她若当真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走,却为何连一点消息都未曾留下?” “玉弓,你怎变得如此糊涂!” 谢玉弓执拗地抬头,不去看梼杌,而是看着段洪亮说:“我与她两心灵犀默契绝伦,所做事情从不用过多商议,即便她被迫留在太子身边与我交战,也是不着痕迹处处留手,只迫我后退。” “三舅舅,你信我一次,我真的不能将她扔下,她同母妃一般,患有心癫之症!” “前些日子已然发病一次,若她发现被我抛下再次发病,恐怕会彻底陷入失心癫乱之中啊!” 段洪亮已经快被他这个好外甥气疯了。 他双眸如刀地盯着谢玉弓说:“你当真是将你母妃的愚蠢和偏执学个彻底,不见棺材不肯落泪。” “那女子能戏耍看管她的守兵出逃,又岂会再回来找你?” 段洪亮尽可能将自己的声音压低,显得格外隐忍和苦口婆心。 “月牙儿,舅舅只有你一个亲人了,舅舅不会害你,你跟舅舅先离开。” “来日舅舅豁出性命为你杀回来,就算是抢,也将那女子抢与你做妻,到时候你关起门来拘禁了她,还不是想要她对你如何情深义重便如何吗?” 谢玉弓满脸狰狞,咬牙道:“可今夜我若不归,她恐怕无有命活,三舅舅,我绝不能扔下她跑掉!” 那样他们二人即便全都活着,还有相见之日,谢玉弓也知道,白榆绝不会再接受他了。 段洪亮气到额角青筋暴起,瞪着谢玉弓道:“你如今回去,便是送死!你活腻了吗!你若是活腻了,舅舅这便送你一程!” 谢玉弓却也开口嘶吼,声如泣血老鸦:“我今日就算是爬,就算是化为孤魂也要回去,若当真自投罗网,若当真要死……” “那便死!” 谢玉弓说完,猛地挣开了手上束着的绳索,双眸含血般看着段洪亮。 段洪亮终于被气疯了,片刻后道:“让他走,让他走!”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让这孽障赶紧滚!” 段洪亮调转马头,不再去看谢玉弓,而后厉声道:“我段洪亮从此以后……呃!” 他瞪着一双快脱眶的眼睛,捂着自己侧腰,回头看向袭击他的梼杌。 梼杌用剑柄狠狠戳在段洪亮的侧腰,阻止他将下面恩义两绝的话说出口。 段洪亮如何不知梼杌之心,龇牙咧嘴地坐正身子,到底把出口伤人的话咽回去了。 然后双腿一夹马腹,径直冲向了与谢玉弓要回的猎场周围相反的方向。 竟是真的放任他唯一的亲人回去找死了。 众将一看主帅走了,自然都不再阻拦。 梼杌满眼不赞同地看了谢玉弓一眼,也快速纵马跟上了段洪亮。 谢玉弓身边很快无人阻拦,但是这些人也没有给他留下一匹马。 谢玉弓来不及想什么今后如何同他这个三舅舅重修旧好,而是转身迅速如黑蛇一般迅疾如电地钻入了雨幕之中。 他要靠着双腿跑回去。 谢玉弓这一辈子都没有过这样快的速度。 道路泥泞,他足尖几乎点在水洼之上飞掠,而他不知道,就在远处,另一双踩在地上格外沉重打滑的双足,也在朝着他的方向狂奔—— 这世上总有人,分明是两条不可能相交的平行线,却阴差阳错地相交。 白榆和谢玉弓原本甚至不是一个次元的人。 但是他们相交之后便不再是平行直线,而变成了纠纠缠缠的乱麻。 待到乱麻也被彻底理顺,他们会重叠在一起,化为一道无论延伸向何方,都始终齐头并进的线条。 即便短暂分离,最后也一定会殊途同归,双向奔赴。 雨势渐小,天幕将明。 鱼肚白泛起的时候,谢玉弓急奔一夜,终于将要抵达那一处之前驻扎的营地空地。 而他身后传来山摇地动的跑马声,刀兵相撞甲胄相击,肃杀得宛如冲锋的战场。 谢玉弓回头看了一眼,黑压压的马匹和骑行马之上的人,不是段洪亮他们又是谁? 段洪亮的身边死得只剩下一个小外甥,如何能真的看谢玉弓去送死? 他方才调转马头不是离开,而是是回去集结人马打算悍然一战,大不了改天换地,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即便是要死,他也只能是战死。 段氏无孬种。 就如当年被皇帝“鸟尽弓藏”之时,段氏男儿无一龟缩,皆是选择悍然赴死。 谢玉弓笑着继续狂奔,而在下了一夜的雨未曾止息之刻,天边晕染开了一片赤金的光芒。 第一缕阳光穿破云层之时,细雨在这金芒之下,变成了五光十色的,如同天际漫撒而下的焰火。 也正是这时候,谢玉弓终于跑到了树林皇家猎场的边缘,而与此同时,一个小小的,消瘦的,跌跌撞撞的人影也正好从树林里面钻出来。 白榆真的快累吐血了,严格来说谢玉弓的生辰已经过去了。 今天是十一月初九了。 可是她再怎么想快些,要在下了一夜骤雨的密林中穿梭,也实在是艰难。 好在总算是出来了…… 然后她就听到了简直撼天动地的马蹄声。 而之前的营帐已然变为了空荡的营地,众人似乎正准备……冲锋? 白榆一眼就看到了谢玉弓,谢玉弓自然也看到了白榆。 他们短暂止住了脚步,而后又朝着对方狂奔而去。 不远处段洪亮紧急将马匹勒停,一抬手,身后训练有素绵延山脉足足两里,还在不断从四面八方汇聚的兵马,便跟随主帅停了下来。 他可是把段氏一族埋在皇城之中十数年所有的兵马都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全部召集来了。 可是……那妖女竟然真的回来了? 在段洪亮看来,自己这外甥是回来送死,是回来体会什么叫被辜负的人间惨烈。 可是这妖女若当真是给太子报信,这时候一个人跑回来,岂不是送死无疑? 段洪亮将兵马止息在空旷驻扎地的不远处,下马观察周围片刻,对着身后做了几个行军手势,很快有小兵钻入密林,查看周遭是否有埋伏。 梼杌也下了马,看向不远处也是神色凝重。 而此时两个泥娃娃一样的人,已经跑到了彼此近前,而后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谢玉弓抱住白榆的那一刻,感觉自己方才和段洪亮说的不是虚言。 他向来觉得自己算是行止有度,虽然纵容自己的欲望,但是关键时候未必不能抽身。 他觉得自己不会重蹈母妃的覆辙,他至少不会真的容忍爱人背叛,他会拉着爱人一起下地狱。 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准备。 但是直到他抱住白榆湿透的,脏污的泥泞消瘦的身体。 感受着她在自己的怀中剧烈喘息。 他总算是不得不承认,如果怀中这个人真的背叛他,抛弃他,要他死。 他可能不会抵抗。 他原来和他母妃一样,是天生长了个满脑子情爱的蠢货。 谢玉弓心中大恸,死死锁住白榆的腰背。 但是却被什么东西给阻拦,硌了一下。 白榆则是埋在谢玉弓肩膀上,虽然不明白今夜一系列的变化,但是她能感知到谢玉弓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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