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这一句话霍玉兰当然只是在心里面轻轻说了一遍。 可是曲听却已经面目抽搐,嘴角颤抖得不像样子。 曲听或许真的不怕牧引风的压迫,因为技术型的人才永远不会没有饭吃。 因为牧引风根本没有办法第一时间戳到曲听的痛点,牧引风又不是什么真正的穷凶极恶之徒,他很少接触这种不是一个阶层的人。 他还不能深刻地领会到,什么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但是霍玉兰能。 她精准地掐住了曲听的七寸。 他的家人是他最大的耻辱,给予他的大部分都是痛苦,但也是他根本无法割舍的心头烂肉。 被压迫长大的小孩都有一点自虐的倾向。 他现在每次风风光光地回家,为家里人花的每一分钱,为家里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在补足他受到忽视和斥责的干瘪的童年。 “那些事……”曲听有些急迫地开口,但是很快又死死闭上了嘴。 曲听想说“我不知道”。 可灯光让他的神色无所遁形,也让霍玉兰平静通透的眼睛,像一把丈量人心的尺子,一台最精密的人形测谎仪。 曲听当年和家里说他交了女朋友,骄傲地说是学校的校花,是白富美。 那是他人生中除了成绩之外,第一次有和家中炫耀的东西。 在他妈妈的追问下,他把霍玉兰的号码给了他妈妈。 他一开始确实不知道家里会向霍玉兰要钱。 但是他后来不是没有感觉到家里对他态度的转变,偶尔在电话之中对他女朋友的夸赞。 还有……家里越过越好的日子。 当年的霍玉兰带着很多补课的学生,没有人在和霍玉兰接触过会不喜欢她,因此她还没毕业,就已经被一个比较著名的教育机构挖过去实习了。 而且那个时候的补课风很大,霍玉兰的一节课有时候是曲听一个月的实习工资。 那时候他们两个人的生活开销,也基本上都是霍玉兰负担。 曲听并没有觉得那一切是理所当然,他那么努力地赚钱钻营,就是希望以后能够回报这一切。 可是霍玉兰并不肯等待他成长。 曲听对过去的事情哑口无言,就算他现在有能力将一切偿还给霍玉兰,也于事无补了。 他还在江城给她买了房子,哪怕她一次都没有去过。 可是他在她的面前,永远是没有底气的。 但凡还有一点羞耻心,他都不敢提起过去,只好转移话题。 “你是为了那个……牧氏企业的继承人,才要驱逐我吗?” 霍玉兰点头:“对,你有点碍事了。” “呵。”曲听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看着霍玉兰的眼神几乎悲切,就连镜片也遮挡不住他眼中的泪水。 “你还真是绝情啊……” 霍玉兰对这个评价不置可否,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人说她绝情。 只有小王子说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霍玉兰转身离开,曲听站在又一次熄灭的灯光下,突然慌张得像个被剥夺了舞台的小丑。 他快步走向楼梯口,一把抓住了霍玉兰的手臂。 声嘶力竭地低喊:“霍玉兰!” 霍玉兰站定,看了一下自己被抓着的手臂,又抬眼看向曲听。 曲听想说“我还爱你。” “我一直爱你。” 可曲听被她冰冷漠然的眼神堵住了所有话。 霍玉兰看了他片刻,轻轻挣了一下,转身上前说:“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悄悄转移你所有的资源。” 说完之后就像是下了审判的判官,毫不留情地离去。 曲听也会听话照做的,他最怕成为家中的耻辱。 如果是因为他的女朋友让他一家人都进了监狱,曲听终其一生都会在羞耻和自卑之中煎熬。 霍玉兰出了楼道的门,向上抬了抬帽檐,感觉到了空气之中潮湿的水气。 好像要下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她裹紧了自己的衣服,又压低帽檐,将口罩重新戴上,步入了萧瑟的夜色之中。 她忍不住思念她的小王子。 秋风透过身体,她想念两个人躲在被子里耳鬓厮磨的温暖。 而此时此刻,这么深的夜里,被霍玉兰思念的人,却没有休息。 他的腿经过缝合和包扎,虽然已经不流血了,可是躺在医院的床上,他在止痛药的药力过去之后,并没有叫护士。 而是清晰地感受着这种疼痛。 把这些天的一切从头到尾都又想了一遍。 病房的门被慌张地推开。 牧元蔓向来优雅的身影,有些踉跄地冲进来。 她昨天晚上就已经接到了消息,可是牧引风大概是真的不想见她,出事之后就在疗养院那边加了一倍的人手看着她。 牧元蔓亲手为他搜罗的雇佣兵,现在他用来对付自己。 费了一些力气才脱身,一冲进病房就对着牧引风大吼大叫:“你是彻底疯了吗!” “不过一个女人,你竟然为了她差点真的伤到腿上的动脉!” “你知道动脉如果被刺破的话,你死的速度连阎王都来不及画叉吗?!” “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这么懦弱这么愚蠢?!”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 牧元蔓自从打算和牧引风修复关系之后,基本上在他面前都是轻声细语地说话,时刻保持优雅温婉。 可是这一次她从接到消息到真正地来到自己儿子面前,足足用了一天一夜。 牧元蔓已经被担忧和焦躁彻底填满,胸腔的怒火被彻底点燃,她又开始凶相毕露,恢复到从前两个人的相处模式。 但是牧元蔓劈头盖脸地咆哮了一通,却发现牧引风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坐在病床上面,腿的上方支着一张小桌子,正在处理公司的事情,全程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过来。 牧元蔓突然就觉得自己非常可悲。 她做这些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人家都说虎父无犬子,她自认是人中龙凤,却为什么会生出这种柔软的一戳就死给你看的虫子?! 牧元蔓像一头困兽一样,绕着牧引风的床边走来走去。 高跟鞋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透露着牧元蔓心中的愤怒和恐惧。 她已经失去了他的丈夫,她真的不能再失去自己的儿子了。 如果不是怕他以后被那个患有“白骑士”的女人害了,她不会出手,会一辈子都做一个幡然悔悟的母亲,慢慢祈求着牧引风的心软。 她知道她的儿子总有一天会心软的。 可是她没想到,区区几个月的时间,那个女人就让她的儿子这么死心塌地。 只是得到她离开的消息,就自残到差点救不回来。 牧元蔓本想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 可是如今看来……牧引风根本没有办法离开那个女人。 牧元蔓走动的声音渐渐地变慢……也是,她自己也领会过白骑士的厉害,连她都栽了,她这个蠢儿子又怎么能抵抗得住呢。 不能强拆,那就只剩下唯一的一个办法了。 牧元蔓身居高位已久,人一旦被金钱和势力浸泡的时间久了,就会丧失对社会规则最基本的尊重。 因此她打算帮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把那个不知死活招惹他儿子的女人囚禁起来。 爆炸那件事情牧元蔓查过,虽然她不知道霍玉兰为什么没死,但是那场爆炸是霍玉兰导致的。 霍玉兰至少会顾及着她姐妹一家,这就是最好的把柄。 就像当初拿捏她的白骑士一样。 牧元蔓的计划在脑中悄悄成形,最后站在牧引风的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你就这点能耐吗?除了自伤自毁,连个女人都留不住?” “你喜欢的人我不会说什么,但是作为你的母亲,我不允许她这样伤害你。” “白骑士的病症我研究过很久,并没有治愈的可能。” “你要是真喜欢那个霍玉兰,就想办法找到她,你不是打造过锁链和手铐吗?用那个把她锁起来,她才能永远属于你!” 牧引风总算抬起眼睛,侧头看向了牧元蔓。 他的神色极其苍白,苍白到连嘴唇都泛青。 眼神极其阴郁,像极了……当年他亲生父亲出车祸死后,他再也站不起来的那时候。 牧元蔓心疼得不行。 上前伸手,想要去撩一下遮盖了牧引风半张脸的头发,可是他却偏开头,躲避了牧元蔓的触碰。 牧元蔓浑身僵硬了片刻。 看着她的儿子,心中却默默叹气。 其实在把霍玉兰弄走之前,牧元蔓就已经想到了或许她儿子的心意这一次没那么容易更改。 牧引风确实从小被拿了喜欢的东西就闷不吭声地放弃。 可是上一次她不过见了那个霍玉兰一面,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的儿子就怒气冲冲地跑来质问。 这种对一个人在乎到疯魔的程度,是从来没有出现在牧引风身上的。 只是牧元蔓没有料到自己的儿子……竟然完完全全继承了那个男人的窝囊废本事。 出了事,除了自伤就是自毁。 还好一切都还有机会调整。 此刻她考虑再三,打消了把那个女人彻底送走的念头,对牧引风放软了语气说:“小风,别怪妈妈总是看着你,总是要查你。” “妈妈一眼没看到,你就差点……小风,听妈妈的,妈妈对白骑士综合症非常了解。” “你先把她关起来,我前些年接触过一个国外的心理咨询师,或许能用催眠的方式,覆盖对方曾经的心理创伤。” “只要创伤不存在,白骑士综合症自然也会慢慢消失的。” “当年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你父亲已经没了,你要是真的喜欢那个女孩儿,你们还有机会。” 这当然是假的。 当年牧元蔓什么办法都试过了,覆盖心理创伤这一招催眠,是建立在摧毁对方人格的基础上的。 她稍微尝试了一下,那个懦弱的男人就差点跳楼自杀。 现在她对牧引风说这样的话,也是逼不得已,毕竟那个无父无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霍玉兰,招惹了她的儿子。 她不能伤害自己的儿子,也不能看着自己的儿子自我伤害,那就只能牺牲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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