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因此才生生拖到了二十四岁,用手段抢夺了工部尚书嫡女的婚约,嫁给了他。 谢玉弓哪怕是想到这里,依旧会感觉到一脚踩空般的失重,荒谬在心底一直放肆蔓延。 他到底……是为什么,才会相信她说的一见钟情误良缘的鬼话? 可能是他没想到,她竟然敢撒这样欲盖弥彰的谎话。 不过如此。 她所谓的痴爱也不过如此。 他谢玉弓……也不过如此。 想到自己这些天来的动容和退让,他简直像是条摇尾乞怜的可怜虫! 谢玉弓心底真的涌起了一座无法熄灭的,蕴压着熔岩烈焰的山。 烧得血红的是他这些天可笑的摇摆和接纳。 她……当真是好演技,好算计,他竟是未曾看出毫分的虚假。 如此能耐,只做九皇子妃,实在屈才。 钟情是虚假,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她许是未能将自己杀死,才会出此下策吧。 而如今,她依旧还妄想用那一套骗他,真当他是个失智的疯子吗? 他靠在门上,静静地看着她继续表演。 殊不知,这世上有一个最显而易见的道理,那便是当你想一探究竟的时候,就说明你依旧是不甘心的。 白榆并不知道谢玉弓扒了原身的老底,她的记忆是系统传输,只有关于剧情的部分,并没有这一段。 她攥着那手帕说:“我前段日子回到家中,想要父亲向今上,为你请封,而今封王圣旨迟迟未下,想必……定是太子从中作梗!” “我借鸿雁之名引他上钩……本想在水榭之中杀了他!” 白榆故作激动,整个人都在颤抖。 谢玉弓心中只剩一片烧灼过后的冷灰,并无触动。 白榆说:“可是不行……他是当今太子,我杀了他,牵累尚书府三族是小,最重要的,是会牵累你!” 谢玉弓简直想笑出声。 笑的是他自己。 他竟会被如此拙劣的演技骗了这么久,落到如今容貌被毁的下场也是他自己活该,自己蠢! 但是很快他想笑的欲望就没有了。 因为白榆说:“所以我借机靠近他,想要割他一角衣袍作为证物,才割裂了他的袍子,就惹得他震怒摔碎了茶盏,又不慎抓破了手!” “他擦手的帕子也被我拿来,哈哈哈哈哈……” 白榆凑近谢玉弓笑着说:“小九儿,万寿节宫宴之上,我会拿此物状告今上,说他道貌岸然,堂堂太子逼奸弟媳,这锦帕、他手心的伤、他那被我割裂的衣袍,就是如山的铁证!” 白榆话音一落,谢玉弓的面色终于变了。 白榆接着说:“我那身为嫡女的好妹妹,本有他的一块玉佩,我早想用那个作为构陷他的证物……但是不够。” “那玉佩乃是皇后所赐,还只有半块,是他和白珏之间的定情之物,若我拿来,他便能说是丢了,或者直接说是给白珏的,白珏包括整个尚书府,为了举族性命,都会帮他作证。” “那个不行,但这个可以。” 白榆说:“待我弄些男子精阳在这锦帕之上,万寿节举国同庆,各方来朝之时,我再发作,届时他便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 “那时候……诸国使臣皆在,我不信陛下会为了太子声名,诛杀各国使臣,引得边关动荡!” “届时我……我可能会被赐死,哪怕是为了皇家颜面。” “而就算是皇帝不会真的打杀太子,甚至不除他储君之名,他也会千里之堤一夕溃败。储君失德,其他蛰伏的蛟龙必定如蛇一拥而上,将他绞死,争那登天之位!” “到时候他无法,更不敢报复你,今上最厌恶兄弟相残,其他的皇子更会对你敬而远之。” “若来日太子还是登上帝位,为了这个曾经‘□□弟媳’的过往,他也一生不敢动你一根毫毛。否则史书污名他不敢担,他能压下一国谣言,但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即便最后若不是他登位,新帝感谢你拉下太子还来不及,定也不会与你为难。” “万寿节后,我的小九儿……我的九郎。” 白榆笑了一下,这一次是正常的笑声。 她叹息一样说:“就能够得封亲王,安然去往封地,来日……” 白榆的声音又变得极其尖细,像是不甘不愿地从喉咙挤出来的。 “来日若恢复了神志……还能娶一位真正的名门闺秀,生两三个小娃,安逸一生了。” 白榆说到这里的时候,狠狠抽噎了一下,而后停顿住。 她需要给谢玉弓一点消化的时间。 她认真地在脑中筛了好几遍,从她突然归家,到她让人去请鸿雁,最后被太子截胡的这一场会面。 说成是她蓄意为之,便能够滴水不漏。 她把手帕放回胸口,再抹黑找到了烛火,点亮之后,简单洗漱了一下,迅速梳理了自己。 但是故意没有换掉泥水狼藉的衣袍。 这才捧着一盏如豆灯火,慢慢靠近依旧僵立在门边的谢玉弓。 谢玉弓面容阴晦,他在心中告诫自己,这女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 不要,也万不能再相信。 现在杀了她是最好,留着她在自己周身如毒蛇盘踞,定会影响自己的计划。 会影响自己的计划……也会影响自己。 “小九儿,你怎么了?” 白榆举着烛台,推了一下谢玉弓。 清洗过后还带着一些水痕的清秀脸蛋,因为那些激情四射的谎言,带上了一些生理性的潮红。 如同上了妆一般娇艳如桃。长发折腾了这么一通,基本已经干了,蓬松又顺滑地披散在肩颈后背,带着温丽入骨,缠绵旖旎的痴恋,自她的面容之上,一路荡到发尾。 任谁被她这般看了一眼,都会一头扎进谎言的漩涡中。 而谢玉弓垂着头,站在那里没有动。 他一寸寸地抬起眼,看向了他面前站着的女人。 “小九儿,呼吸。” “你快把自己憋死了!” 白榆砸了一下谢玉弓的胸腔,他突然剧烈地抽了一口气。 喉咙之中挤压出类似野兽哀鸣一般的声音,他又开始剧烈地咳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白榆连忙上前,拍打谢玉弓的后背,谢玉弓弯着肩背,咳得不可抑制,眼泪自眼角涌出。 他像是一个中了妖物迷烟的人,恨不得将自己吸入的所有烟雾都咳出来,最后嘶哑着停止的时候,他的尾音甚至带上了一点低笑。 她的说辞……堪称天衣无缝。 若谢玉弓今夜没有收到修罗带回来的消息,若他在收了修罗的消息之后,没有让人去查验过七皇子的府上还存着与她来往的书信,信中她字字句句,厌恶恨极了他,恨不得他喘口气都会死去,他甚至会因为自己下了杀她之令,愧疚至极。 他简直想要给她鼓掌。 如此人才,如此……令人叹为观止。 谢玉弓突然就不想杀她了。 他甚至有些激赏她。 好一口伶牙俐齿,好一个聪明的脑袋,若过早拧下来未免太过可惜。 有这等诡辩之能,有这等诡谲且细密的心思,他被骗至此,倒也不算丢人。 或者说,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不杀她的理由了。 他很想看看,万寿节之上,她到底会如何。 她若真的舍得一身剐,拉太子下马,那之后若她侥幸不被赐死,谢玉弓可以让她活着留在自己身边,让她如愿以偿。 她想要的,无非是荣华富贵至高无上。 倘若她并未按照她自己说的那般,以身为他在这权势的漩涡撞出一条通天路,他定会…… 定会让她为她所有的谎言,付出“死得其所”的代价。 因此谢玉弓最后强忍着没有笑出来,咳完之后,堪称温顺地被她拉到了桌子边上坐下。 慢慢喝了她给他倒的水。 水还是热的,说明不久前还有人换过水。 白榆故意忽略有人照顾谢玉弓,并且照顾得还很妥帖的事实。 谢玉弓喝完之后,仰起头看她的时候,眼神阴霾尽除,恢复了清澈甚至还带着一些依恋和依赖。 “母妃……”论起演技,谢玉弓以被君王厌弃之身,在皇宫之中苟延残喘这么多年,他难道会输给她吗? 而白榆见到谢玉弓的神色,听到谢玉弓这样叫自己。 提着茶壶再去倒水的动作,微微一抖。 她知道自己今日成了,谢玉弓点灯之后,愿意再装失智,至少万寿节之前,她的脑袋瓜子是保住了。 可是……他露出如此信任和依赖的眼神,白榆却有点难言的慌张。 她今日说的话,除了标点符号,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谢玉弓会相信在她意料之中,却也在白榆的想象之外。 她今天回来前,当然想过最坏的结果。 左不过人头落地,只当这世界是一场刺激游戏。 但是谢玉弓如此信任她,让白榆看着这跳跃灯火,不由得想起曾经。 每一次她撒谎,因为谎言得到了父母的关心和疼爱的时候,白榆是高兴的,是兴奋的,甚至洋洋自得的。 可是随之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慌张,是怕谎言被戳穿的时候,面对失望和控诉的眼神,怕听到他们歇斯底里地指责自己。 “我们这么忙!你为什么这么不懂事!那些孩子多可怜,他们更需要我们的关怀!” “白榆,你太让人失望了!” “白榆,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为什么连跳楼这种事情都敢做!” 白榆记得自己那时候回答时非常镇定,用一种又愉快,又悲伤的声音说:“因为真正奏效的谎言,正是真假参半啊……” 她只是为了谎言奏效,忽略了跳楼做了措施,却依旧会被挫伤会疼痛。 白榆提着水壶,把一杯水倒得冒了出来。 她的视线出现了扭曲,感官也微妙的产生了一些变化,连灯火都暗了下来一般。 白榆迅速低下头,狠狠闭了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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