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梅长君肯定的答复后,顾珩面色一喜,急忙差人去自己房中取药。他因着习武一向不用此药,这几颗搁置了许久,一时半刻确实难以想起。 不出片刻,小厮将装着药丸的玉瓶交至顾珩手中。 药丸服下,顷刻便起了作用,梅长君静静靠在床上,接下来的缝合与包扎顺畅了许多。 处理完毕,顾珩将银剪和被血浸湿的纱布收入盆中,对梅长君笑道:“姑娘受伤颇多,但都未伤及要害,不必忧心。我去写个方子,之后按时服药,短时间内不能剧烈运动,静养一月便能好全了。” 梅长君轻声道谢。前世久病成医,因此她一眼便能看出顾珩医术的精湛。 这般医术,想必也能治好桑泠的伤吧。 她想了想,问道:“顾公子,不知桑泠现下如何?” “我已派其他医师去看了,”他察觉到梅长君眸中的忧色,桃花眼微挑,道,“姑娘若是忧心……那我便去看看。” 顾珩向隔壁屋走去。 梅长君心头微定,在女使的服侍下简单梳洗,慢条斯理地用着晚膳。 夜色渐深,顾府檐下一盏盏灯笼次第亮起。 “她腿伤较重,我刚刚看过,也开了方子,日后慢慢修养,还是能够与常人无异的。” 折返回来的顾珩简单交代了几句,看了看梅长君的气色,又对女使嘱咐道:“她半夜可能会有发热,你们好好守着,拭汗降温。” “姑娘早些休息,其余事情等明日再到书房相商。”顾珩望着已在床上躺好的梅长君,轻声道。 他笑意融融,眸中似有春晖千丈,让人心安。 目送顾珩离去后,梅长君终于卸下心防,迷迷糊糊地睡去。 一夜无雪,顾府上空黑沉沉的天缀着几点星光。 破晓时分,顾府书房。 檀木书案上堆着文书与纸砚,桌角的小银炉内火光悠悠,泛着青色。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书案后的屏风传出,话语间是压抑的激愤。“如此早便将你唤来,是因为刚刚传来的消息。江浙改稻为桑之事,基本已成定局。” 顾珩停下了整理文书的动作,凝神回道:“沈党与清流派短兵相接,争利之间的一个政策,不知又要牵涉到多少百姓的身家性命。” 他话音一转,语调变得有些担忧:“父亲本应被派到江浙一带,今晨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首辅不愿让我过去。”顾宪脚步沉沉,从屏风后迈出,行路间有着一种笼盖四野的气势。 顾珩面容一肃,回想起此事的来龙去脉。 前些日子,内阁众臣面圣,沈首辅借机挑出了在江浙一带企恶裙伺二儿而无酒一四启付费整理改稻田为桑田的设想。桑田种桑,用以喂养桑蚕,所得蚕丝入织造局,制成丝绸再销往海外。陛下听其言利,欣然应允,全然不顾贸然改稻为桑的后果。 赋税何改?粮食何来? 顾宪苦劝无门,泼天巨利在前,如何唤得起沈松心中那点良知? “我得知了从江浙一带传来的消息。如今早春,稻种还未下播,便已有官兵去各家各户进行搜查,收缴甚至损毁稻种。”顾宪闭上双眸,低哑的嗓音难掩哽咽,“此番下手太狠,一下子砍掉了八成的稻田,百姓生计着实堪忧。” 顾珩的桃花眼中泛起沉雾,思索片刻后问道:“今年尚未播种,若是等开春之际种下桑苗,再到日后卖出好价钱,或许……” 顾宪摇了摇头。 “江浙一带的形势你不甚了解。桑田征税高于农田,再加上当地官商勾结,想必会将百姓的利润往死里压。加之无稻便无粮,从外地运粮阻碍重重,届时粮价坐地而起,甚至直接缺粮,又当如何?” 顾宪一边说着,黯然的眸中隐有泪光。 “不是为父过于悲观,实在是当今朝堂风气如此。百姓吃不上饭,自然生乱,今年不反,民怨积压之下,明年必反!我被视为沈首辅一党,日后少不得要与其同落,我只愿在此之前真真切切地去到江浙,而不是眼睁睁地望着这既倒的狂澜。” 这最后几句的语气颇为沉重,略微放大的音量穿过隔窗,传入了刚刚赶来的梅长君耳中。她醒得早,心下一直压着事情,便向女使问了顾珩的所在,缓步走来,恰好听见顾宪的慨叹。 梅长君悄然退至一旁,脑中思绪翻涌。 顾尚书此时因无法前去江浙而叹息,但其实他之后还是去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改稻为桑一年后,江浙官府极乱,外有蛮夷,内有反民,一派水深火热。 朝中无人,顾尚书有澄清天下之志,拯救万民之心,毅然领将军令,奔赴战场。据传出征那日,他向皇城一拜,转身上马,衣袂翻飞间已有千古之感。 梅长君思索间,顾珩随着顾宪走出书房。 顾珩武功甚高,走至门边便觉不对。 “谁在此处?” 他向梅长君藏身之处走来,一双桃花眼里如有寒霜。 檐角梅树后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顾尚书,顾公子。” 梅长君缓步走至两人身前行礼,目光平和宁静,并无半点被抓住的惊惶。微风吹过,她新换上的红裙随风拂动,仿若凛凛初春里一瓣娇艳的红梅。 面沉如水的顾珩神色骤然舒展。 “怎么起得这般早?这里有风,还是先——” 未说完的话语被上前一步的顾宪打断。 顾珩转身望向父亲,只见他眉间浮起些许愕然与震动。 “真像……” 片刻,顾宪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底涌出一丝伤色。他拍了拍顾珩的肩膀,轻叹道:“你有心了,等你母亲醒来便带过去见见吧。” 真像?像谁?梅长君眸中泛起思索之色。 她前世为何没有遇到这番牵扯? “小姑娘,你叫什么?”顾宪低声询问,眸中一派慈和。 “民女名唤长君。” 有名,却不敢道姓。 “那你可愿随我姓顾?”察觉到梅长君眸中深深的疑惑,顾宪笑了笑,一摆手道,“是我太心急了,等珩儿同你详细解释完,再告诉我你的决定。” 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顾尚书,此时竟显得有些局促。 顾珩看着父亲这副样子,眉梢微挑,无双的眉眼泛起几分英邪。他浅笑一声,对顾宪行礼道:“父亲莫要耽搁了上朝,今日珩会同长君细细解释。” 顾宪点了点头,再次深深看了梅长君一眼,转身离开。 “快进屋,别吹久了。” 梅长君按捺住满腔的疑问,随着顾珩走入书房。 她刚于木椅上坐定,便见顾珩走近一步,慢慢俯下了身。 天光乍破,室内明烛未灭,光晕柔和。 顾珩一双桃花眼含笑,轻轻按住了梅长君的衣领,细微的触感隔着绸衫落在颈侧。
第4章 晚来天欲雪(四) 梅长君不解地望着顾珩。 触感即刻消失了。 顾珩收回手,指尖多了一片火红的花瓣。 “落梅,”顾珩说,“应当是刚刚檐下飘来的。” 他将花瓣隔在桌角,拂衣坐至梅长君对面,正色道:“你觉得顾府如何?” 梅长君一字一句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顾尚书清名何人不晓?顾公子更是救我与桑泠于水火……只是长君好奇,我的容貌是像了谁呢?” 顾珩沉吟片刻,凝眸望向梅长君。 晨起露重,梅长君从客院到书房,鬓边的发丝不可避免地沾了一些雾气,衬得精致的眉眼愈发沉静。每每迎着他的目光望来时,她眸中灵气流转,顾盼生姿。 “并不是全像,只是眉眼处,那一抬眸的神色……”顾珩轻声道,“跟家母那幅年少时的画像神似。” 他端起桌上茶杯浅啜一口,继续解释。 “家母于三年前患疾,神思昏沉,醒来后一直认为自己弄丢了一个女儿,日日对着那幅画像饮泣。近来家母身体每况愈下,昏睡时长,醒来时短,口中总念叨着女儿。我此去京郊,本是打算离了梅林便去墨阁寻一寻。” 梅长君细细听着,被突然出现的“墨阁”二字晃了晃神。 她差点忘了,墨苑在京都,明面上确有一个墨阁,迎八方来客。墨阁所涉事务甚广,若想寻个容貌相似的人,只要付出的代价足够,还是能够如愿的。 如今这个时段,顾府和首辅一党还是面和心不和,并未完全翻脸,顾家公子的身份在墨苑中,仍有足够的分量。 所以这便是昨日梅林中,追兵并未阻挠、恭肃离开的缘由,只是不知顾珩乃至顾尚书,对墨苑真正了解了几分? “墨阁……便是那日追我之人吗?” 梅长君试探地发问。 “有些关联,”顾珩顿了顿,突然想到一事,急忙道,“你有没有服下——” 梅长君点了点头。 “我被卖入其中,已有数月,自然是免不了的。” “既如此,还是早日去找他们要回解药为好。”顾珩沉思道,“长君不必忧心,此事顾府会出面解决。” 他起身踱了几步,方至梅长君身前站定。 “个中缘由已向你讲清,不知长君是否愿意入我顾府?”顾珩想了想,补充道,“对外会称你是我长房嫡出的小姐,因身体原因一直养在庄子上,近日才接回府中,待家母……若你日后想要离开,我们也会为你打点好一切。” “好,”梅长君思索片刻,缓缓道,“长君一介孤女,得顾公子所救,无以为报,若能宽慰令堂些许,实为长君之幸。” 见她点头,顾珩的桃花眸顿时灿若星辰,笑意弥漫间漾出湖光山色。 “还唤我顾公子么?” 受到顾珩情绪的感染,梅长君眉眼微弯,起身行礼,又轻轻唤了一声兄长。 他低声相应,扶起梅长君,一袭广袖长衣煊赫又飒然,眉目端然如画。 身份已定,梅长君自然要从客院搬出。 顾家世代清贵,府邸位于京都内城,占地极为宽广。顾尚书一脉既为长房,又是族中官位最高者,自然居于正院。女使和小厮们忙活了小半天,才将给梅长君住的房间收拾好,请她过去瞧瞧。 梅长君换了件符合身份的新衣裳,在女使的陪同下一起去了正院。 一进屋,看见四周陈设,梅长君沉静的眸光有了些变化。 碧珊瑚、照海镜、风声木枝……清贵世家想要讨人欢心,一连串的珍宝砸来,让前世见过无数奇珍的梅长君也不由神色微动。 “小姐,正厅已备好接风宴,各房都等您过去呢。”一位女使笑容满面地进屋,对梅长君行了一礼。 这么快? 顾尚书还未归家,顾珩也在下午得令出门,这接风宴应当便是见见顾老夫人,以及其他房的女眷和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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